阿里的爱情
着彩妆,穿戏服,马兴壁与另外两名演员站在简陋的舞台上,她屈膝半蹲,转头看同伴。
在这张不甚清晰的黑白照片里,马兴壁看着50多年前的自己。那还是在拉萨,在去阿里以前。在这个文工团里,有她曾经的恋人,一个深爱着她的成都小伙子。接到去阿里的任务,她曾向领导提出自己的顾虑,阿里与拉萨通讯困难,她此去将意味着与男友的联系接近中断。
到了阿里,马兴壁表现出她那让子女觉得有些不近人情的理性——她用一纸书信结束了这段恋情,却并不感觉到悲伤,反而是后来听说那个小伙子伤心欲绝。
未来的丈夫才让杰出现了。马兴壁并没怎么注意这个青海藏族出身的男兵,只是发现他有事没事就会过来套近乎。
类似的经历在文工团极为普遍,马兴壁不时收到情书,但才让杰的简单直接还是让她吃惊不小。那天他们在河边散步,才让杰支支吾吾地问,“我们那个事怎么办?”马不解地问,“什么事?”“结婚的事啊。”
此时,马兴壁对于这个高高大大的男人的了解,仅限于他是搞侦查工作的情报参谋,但她能从他身上感受到一个成熟男人的稳重和责任感。这让她很有安全感。
婚礼进行得很简单,“两张钢丝床一并,两张被子一拼”,马兴壁把自己嫁了出去。《中国新闻周刊》记者问道,爱情或者是革命同志之间的情谊,哪一种感情更能概括这段婚姻?她仔细考虑了片刻,没有给出答案。
才让杰熟悉边境的每一山口通向何方。不管遇到任何棘手的麻烦,他也总能凭借自己对阿里的了解,为相关部门提供有价值的分析。如此精通的业务本领,是以长期出差为代价的,刚进阿里的时候,“1年能有3个月在家就不错了”。由于与丈夫不在同一个工作组,两人只能趁双方工作组的工作结束后才能见上面。
马兴壁的工作单位是西藏工委阿里分工委的社会部,这个部门涉及公安、统战等多重职能。她从事统战工作,向由官家、贵族、寺庙上层僧侣组成的“三大领主”和普通农奴宣传共产党的政策。她的足迹遍布阿里7个县中的5个。
下乡时她住过牛羊圈,学会像个西藏人一样伺候土地。她收获了翻身后的藏族“农奴”的关爱:自己带的糌粑不新鲜,吃下去经常拉肚子,她借住的那家主人、一位40出头的大妈,用自己的新鲜糌粑换过了她的糌粑。
对于“三大领主”,她以定期走访和编印《上层动态》的小通讯来了解并记录阿里上层的思想动态与对政策的看法。“都是些很杂的事情,但怎么也忙不完。”
孩子们的“真空”童年
马昆名字中的“昆”,指的是昆仑山。他于1962年出生于新疆。此前的4年和2年,大姐马妮和二姐马青分别在陕西咸阳和成都出生。三姐弟的出生地,勾勒出马兴壁那些年频繁的出差轨迹。
他们三个人都不是在西藏出生的。马兴壁在阿里的同事闵乃丽的大女儿焦亚莎,在阿里出生,与弟妹们比起来,她的个子小小的,瘦得怕人。
“由于缺氧和低气压,在西藏出生的汉族孩子,患有先天性疾病很常见”,军旅作家纪晓松曾花费一年时间,在全国各地寻访首批进藏女兵中的150多位。他发现,先天性心脏病、血压异常甚至脑瘫,以及其他在内地少见的身体缺陷,不同程度困扰着在西藏出生的女兵后代。
进藏女兵曾昭琼向《中国新闻周刊》回忆,刚进入西藏时,部队曾有政策,女同志的孩子一律生在西藏,看看汉族的孩子能否在西藏生存,后来政策变动,才可以回内地生孩子。
马妮和马青是在四川自贡的姨妈家和成都保育院长大的。她们从小随姨妈的孩子,管姨妈叫妈妈,姨父叫爸爸。马妮从保育院“毕业”,与整个大班的孩子一起被接到成都八一学校——它的前身是18军团职以上干部的子弟学校,从此,她与后来相继入校的弟妹一样,在八一学校度过自己的童年、少年和部分青年时代。
马家三姐弟不约而同地用“真空”这个词,来描述他们成长于其中的八一学校。一道铁门,把门外的社会和门内的学校隔离成两个世界,这里的孩子直到初中以后才能单独出校门。从学校出来很长一段时间,马青见到大人都不会叫“叔叔阿姨”,“学校里除了老师就是同学,大家在一起很随便,根本不用跟陌生人打交道”。
马妮的记忆里还停留着老师捧着她们的小脚剪脚趾甲的温馨画面。在她很长一段时间的印象里,家庭是个陌生的概念,学校就是家。
既是同学,又是姐弟,刚进入八一学校的马昆,还不能很好处理自己与两个姐姐的关系——受到那个年代常见的“男女界线”的影响,他在学校跟姐姐们“碰上了,没事也不打招呼”。马青跟弟弟的接触有限,她印象里的弟弟总是在没钱花的时候,才跑到她宿舍楼下,接过她扔下去的零花钱。
她第一次知道自己有个姐姐,也是在自己从保育院升到八一学校以后,老师带着一个大一点的女孩子来,“这是你姐姐”。马青跟姐姐马妮住在同一层宿舍的斜对面,却没有享受姐姐过多的照顾,因为“根本就不需要”。马妮的姐姐“范儿”仅限于帮妹妹保管学校发的二两糖,每天给妹妹吃两颗。那些没有姐姐的孩子,往往一口气把一个月的定量吃完,糖纸像雪花般扔了一地。
家庭生活在招待所度过的岁月
马妮外向、马昆顽皮、马青羞涩。时隔40多年,八一学校的退休教师马秋英还能准确地记住她的学生。长期与学生一起上课和生活,学生们对她的感情介于老师和母亲之间。在八一学校,最让她紧张的时候,是从西藏回来探亲的家长来学校接孩子,“那些没有家长接的孩子,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进藏干部的休假制度源于1963年,西藏民主改革完成之后。按照规定,无论是在部队或者是在西藏地方工作,每3年都可以回来休探亲假3个月。但八一学校的孩子能否与父母见面,仍取决于外部国际形势的变化。“只要中印关系一紧张,父母就没法回来探亲。”马秋英说。
有一个学生的家长,从孩子进保育院起就回西藏,直到小学四年级才回成都休假。这个在午休时会在被子里偷看父母照片的孩子,真的见到父母时,怎么也不肯跟母亲去招待所。马秋英不得不跟着在招待所里住了一个星期,等孩子母亲用玩具和零食把孩子哄熟了才借机脱身。
马兴壁更多是从学校定期寄来的成绩单、评语和照片上,了解孩子们的成长,她更像一位领导而非母亲,给予儿女她所能提供的物质关怀和思想教育。在她与儿女的通信中,就像她起草过的无数文件一样,总是充满着命令式的“一二三四”。
与此相对,三个儿女在童年时代则对父母完全没有记忆。马青第一次与父母打交道,是从父母手里接过一包糖。那是在5岁的一天,她在八一学校的操场上玩。隔着铁门,她看见一高一矮两个大人向学校走来。他们向门卫武大爷打听马妮。武大爷把马青叫过去,“这是马妮的妹妹马青”。
像其他入藏干部一样,马家探亲假3个月的家庭生活都在招待所度过。之前,由于单间紧张,马兴壁往往要跟招待所的熟人打好招呼预留一个单间,然后再设法借一些碗筷和被子。户口不在成都,她没有成都的“号票”,不得不用从西藏带来的全国粮票高价换回一些鸡蛋和肉,在招待所的过道上架起一口锅做菜,然后打发孩子们去食堂打饭。
马妮和马青第一次见到弟弟,就是在招待所里。当时马昆不够年龄进八一学校,还呆在保育院。父母回来探亲,每到周六下午,马家三姐弟分别从学校出发,坐单位班车或者公共汽车,赶往半个小时车程外的招待所,并在周日下午赶回学校。对于这样的临时生活,马青至今感到“有点滑稽”。她在招待所吃完饭,还是更习惯于找同住在招待所的同学一起玩,而不是与父母呆在一起。
“那时候,确实对父母没什么概念,他们来了没什么感觉,去了也不难受”,马妮将招待所的生活当作改善伙食的机会,他们三姐弟的最高纪录,一晚上消灭了20斤橘子。但她承认,起码对于三姐弟而言,这是难得的团聚机会。母亲给他们倒热水洗脸,三个孩子闹成一团,抢着把毛巾放在前面“占点小便宜”。最终的胜利者总是马昆。
只有到这样的时刻,马兴壁才会流露出内心最柔软的部分。看着孩子们在招待所里的背影,她忍不住畅想,“什么时候能有自己的一套房子,一家人住在一起过日子?”
翻不过去的“孩子”山
在三个子女之中,马兴壁一直觉得自己愧对儿子。她能隐约感觉到,马昆内心深处隐藏着一种抵触力量——对于她未能尽到母亲责任的抱怨。这不仅因为马昆在新疆出生时,自己没有足够的奶水,甚至连奶粉也买不到,只能用开水吊着,还在于儿子在成长过程中留下的终身遗憾。
差不多每天早上起来,马昆都会看镜子里的自己,精心梳理好自己的头发,以掩盖住他额头上那块可怖的伤疤。那是他在保育院期间,不慎摔倒在烤火盆中留下的。这道伤疤就像一道印记,时刻提醒着他不愉快的记忆。八一学校的马秋英老师,至今提起马昆还会心惊肉跳。在他小学三年级时,一次下课休息,他一个人爬上9米高的礼堂顶上掏鸟蛋,不慎摔了下来。
马兴壁多年以后猜测,有过烧伤和濒临死亡经历的马昆,自信心可能受到很大的打击。这种感受,很可能在他人生抉择的关键当口,起到不好的作用。
马昆从八一学校考上位于陕西咸阳的西藏民族学院,1985年毕业分配到拉萨的西藏高级人民法院。他在法院参了军,复员后拒绝了母亲“回法院工作”的要求,转而在拉萨朋友的公司里打工,而这被母亲视为“不务正业”。“我很头疼处理这些人情世故,这样比较自由”,他这样解释他的选择。
在西藏呆了24年,马昆的朋友中,藏族的占到60%。在他为自己生活圈子的亲疏程度作出的排序中,在西藏和在八一学校的朋友、同学是最让他感到亲近的,两个姐姐次之,最后才是母亲。
比较之下,马妮是与母亲相处得最久的人。这个“乖乖女”听从母亲的安排,在北京的医学院上完大学,回到阿里医院。1983年,跟随母亲回到成都,并听从母亲的建议,跟当年八一学校的一个男同学结婚。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马青都认为母亲对姐姐有些偏心。现在想来,她认为这是因为与母亲的沟通不够。很多年以后,她才知道,除了在物质上的支持,其实在工作调动等人生大事上,母亲在背后也帮着使了很多劲,“但她从来不跟我说。”
马青在弟弟与母亲和大姐之间扮演着“联络员”的角色,“可能因为自己与弟弟相处得更久的缘故吧,他听我的话,不大听母亲和大姐的话。”
“她太‘马列’了”,马青评价母亲。因此,年轻时在拉萨工作的她故意选择了江苏的男友,在拉萨最好的医院工作11年后,与丈夫回到南通。但她也认识到,自己不愿与母亲相处的原因,不外乎是一些生活琐事造成的争吵和挨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她也逐渐发现,母亲在退休以后,那种不容违抗的权威感慢慢“软”了下来。前几年,母亲少见地跟她解释,“那个年代的大环境就是这样,大家都是这么要求子女的”。随着距离的拉开和年龄的增长,特别是做母亲的经历,让她逐渐与母亲和解,“其实她一直在以她的方式,默默地帮我把路铺好。” ★
(感谢军旅作家纪晓松提供采访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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