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灭小三儿”
1973年,26岁的马玉清调到崇文修理公司担任女工委员。新的职务也给予了马玉清一项陌生的工作,计划生育。
“当时的口号是,‘消灭小三儿’。”马玉清回忆说。
小三儿,可不是现在说的第三者,而是第三个孩子。在城市,最初的计划生育政策,是一对夫妻可以生育两个孩子。
事实上,这不只是马玉清的新工作,也是整个中国面临的一项新的工作。
彼时,已进“文革”的中后期,企业也陆续恢复生产,社会生活开始接近正轨。而在度过了1959到1961年的自然灾难后,中国的人口出现井喷式的补偿增长,从1962年到1970年,净增长了1.6亿人,达到8.3亿。统计数字表明,在1970年,平均一对夫妇要生育5个孩子。
马玉清当时接受培训时,被告知“人口生产过剩,已经妨碍了经济的发展”。
从1970年开始,国家逐步认识到计划生育的重要性,1971年国务院转批了《关于做好计划生育工作的报告》,把控制人口增长的指标首次纳入国民经济发展计划。
“消灭小三儿”只是带有强烈北京话特色的地方口号,国家提出的口号是“晚、稀、少”,即晚育、拉开生育间隔、少生孩子;后来则将“少”具体为“一个不少,两个正好,三个多了”。
马玉清的工作,最重要的就是动员女工不要生第三个孩子。
当时的计划生育工作并没有提到之后的高度,崇文修理公司下辖多个修理厂,有2000多职工。马玉清经常要下到企业召集女工开会,宣讲计生政策。在当时“恢复生产”为主流的氛围中,马玉清宣传计划生育会占用女工的工作时间,她因此成了一些厂长不欢迎的人。“有一个厂的领导见到我就说,‘你又来了,你脸皮怎么那么厚?’”
在当时,计划生育工作者也没有此后的行政处理权力,马玉清和她的同事们的主要“武器”是说服教育。
可以生两个孩子的政策,让马玉清等第一批计生工作者的压力并不巨大。在上世纪70年代初期,人们可以接受拥有两个孩子,特别是如果一个是男孩的话。但随着人口增长率的居高不下,在启动经济发展的马达轰鸣声中,国家开始考虑推行更为严格的“只生一个”的政策。
只生一个孩子,对于中国人的生育观念将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在推行这一政策前,1980年,中央专门召开了五次会议讨论是否可行。
谨慎的论证
“规模很大,有两次至少都是百人以上。”曾参加过这些座谈会的人口学专家田雪原回忆说。
田雪原毕业自北大经济系,读书时适逢老校长马寅初遭到第二轮批判。马寅初在上世纪50年代就提出了控制人口的理论,却被批为“仇视劳动人民”,中国的人口问题从此成为禁区。而在批判中,田雪原开始有意识地了解马寅初的人口理论,并深深地赞同。
1978年8月5日,田雪原在《光明日报》上发表了《为马寅初先生的新人口论翻案》。
1980年3月,作为人口理论的研究者,田雪原受邀参加了中央书记处委托中办组织的五次座谈会。
参加座谈会的有国家领导人、各部委领导和一些专家学者。讨论的焦点是,实行只生一个的政策到底可行不可行。
座谈会的讨论非常热烈,每个人都知道,他们所决定的,将要影响中国的每一个家庭。
一些现在看来很奇怪的问题,也被慎重地看待。
一名领导人提出,民间有种说法,头胎出生的孩子一般都比较憨傻,如果施行一胎政策,会不会导致国人的智力水准下降?
在北京,确实流传着“老大憨、老二精、出坏主意的是老三儿”的俗语。
田雪原说,他们首先查找了资料,发现美国飞行员中,有40%都是“老大”,这意味着第一个孩子照样有足够的智力能力进行复杂的工作。专家们接着从社会学的角度解释说,民间所说的“老大憨”是建立在大家庭的基础上,而一般大家庭的老大,无论是哥哥还是姐姐,都是起到“半个爹妈”的作用,因此不免会显得忍让和憨厚,而一旦每个家庭只生育一个,这种情形就会消失。
第三个解释,则显得非常的超前。学经济学出身的田雪原当时回应说,计划经济将被商品经济(当时还未提出市场经济的说法——编者注)替代已成定势,金钱将占据重要地位,到时社会道德和人与人的关系将会发生重大改变,未婚先孕、人工流产、离婚的情形将会大量增加。届时,出生的第一个孩子很可能并非是所怀的第一胎。
这个看来有些匪夷所思的问题和同样匪夷所思的答案,正反映出决策者们当时的慎之又慎。
座谈会上,还有一些问题则显示出提问者的远见。
有人提出,如果只生一个,会导致若干年后,出现大量的421家庭,即四个老人、一对年轻的夫妇和一个孩子组成的家庭。这会导致老年人比例过大、年轻的夫妇负担过重等社会问题。而专家则回应说,考虑421的2,都是独生子女,本身概率偏小,加之老人的自然死亡率,这种家庭不会太多。
这五次座谈会,持续了近三个月。“只生一个”的决策被确定下来。
当年9月25日,中共中央发布《关于控制我国人口增长问题致全体共产党员、共青团员的公开信》,提倡“一对夫妇只生一个孩子”。
推行肇始
这下,马玉清为难了。她也想生第二个孩子。
1971年,马玉清就生下了第一个孩子。1973年,成为专职计划生育工作者后,她几次将生二胎的指标让给了别人。
1978年,计划生育工作者内部已经召开会议,透露了将可能执行一胎的政策。
“我一听,哎哟,我就不能生了。当时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觉。”马玉清说,有一小段时间,掀起了一个抢生的小高潮,一些朋友也劝她赶紧再生一个。
自己生两个,怎么去劝别人只生一个?马玉清最终和丈夫决定,不再生育。
不过,即使以身作则,当她再去宣传计划生育时,还是遭到了冷对。
当时的计划生育工作,重要的是动员育龄妇女领取“独生子女父母光荣证”。马玉清先去找女党员,当时崇文修理公司有一批1968年高中毕业的女干部。她们和马玉清一样,有了一个孩子,但因为工作的缘故推迟了生第二个孩子。
马玉清还记得,自己总是一遍遍去找她们,劝说她们领取“独生子女父母光荣证”申请书,“你还得带头,谁让你是党员啊!”但得到的回复总是没好气的“你就这一套,还有没有别的?”
在独生子女政策推行的最初一段时间,人们其实最担心的是,只有一个孩子,一旦夭折怎么办?马玉清解释说,按政策可以再生。
关于“老大憨”的疑虑,也确实有人提出。马玉清的回答是,成才还是要靠后天培养,如果只有一个孩子,家里可以把主要的精力和财力都放在对孩子的培养上,肯定比放在更多孩子身上强。
“当时,大家还没想养老的事情。因为都有工作,也会有养老金。”马玉清说。
1980年《公开信》发布后,计划生育工作也开始成为各级政府、各单位所关心的大事。
值得注意的是,中国从一开始就没有推行一刀切的独生子女政策。在农村,一个家庭可以生育一到两个孩子,在少数民族地区可以生育3个孩子,有些地区则不限制生育。
在第一代独生子女成年后,人们才发现一个政策早已被准备好——夫妻双方均为独生子女者,可以生两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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