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浪的信
本洪兄:
今天看了一幅画展的集子,里边有你的作品。
我先是随手翻过,但翻完了整本集子,倒是你的画把我卡住了,翻来翻去的就是不愿翻阖家去,就像磁铁吸住了铁钉。其中的滋味就像是吃了山里挺苦的茶酒而味道的甘慢慢渗来。忍不住,几回回重新翻过来,又几回回重新翻过去。直到印有你作品的几张雪白的哑光纸开始显脏,边上印满了汗色的指印。
讲真的,这批作品比起从前我读你的画时,上了好几个层次,但又保住了那种与生俱来的真诚与生拙。而理性和控制能力的提高,又使你的感性成就了满纸的沉郁凝重,苍凉拙朴的境界。初见上大道的端倪。
古往今来能上大道的人是很少的。因为每个人修来的缘分和福分各有各的深浅。为此,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本洪,我为你祝福。
看你的山水画气象深严,既有宋画的气度,又有清代石溪道人的笔墨,一派青苍浑然。既有清代龚柴丈的深厚,还略略有元代王叔明线痕墨迹,而且这一切都是自然流露,毫无生硬之迹,更难得的是,图示上的严谨置陈得当,一改往日的松散无序。无论树木的穿插,云烟的出没,巨石悬崖,无不是随手安放,但又暗合法度。还有令我最为感叹的是,你当初苦练书法而修炼出来的笔道线条,现在更显出你画中国画山水的优势。
由于受你的启发,我这些日子也在发狠地练字。上天对我不薄,硬生生地天南地北的让我多了一个督促我上进的学弟,为此,我暗暗窃喜地一个人偷偷喝了好几回很甜的糖水。
昨晚,准备睡了,一闭上眼睛,又无端想起你的画。很多年没有这种感觉了。翻来覆去地假寐,朦胧中我仿佛回到大山里去了。没头没脸的灌木,重重叠叠苔衣的岩石,雪白如练的溪流,莽莽苍苍浑厚华滋的丘壑,无不笼罩在一片薄薄的岚气之中。而这片岚气是由一笔一墨、一勾一勒、一皴一擦中共同发生出来的形而上的感觉。为此我长长叹息,又长长叹息,这一切都是我等魂所皈依的家园啊。想到这,我索性坐起来拧亮台灯,再读你的画。读着读着又感到有很多的话语要跟你说。手已经伸到电话机旁,就又硬生生地收了回来。因为一看表已经深夜两点了。
此刻从刘公岛那边漫过来的海风摇晃着你的窗帘,略带着咸腥味的月光把你画案上的老石砚和砚边上的半截老墨,还有老墨旁边的几管旧笔,还有旧笔旁边画到三分之二的半纸河山染成一片银白。画室的靠墙有一个小供桌,供桌上有一座小铜佛闪着淡淡的光泽,一缕檀香在不紧不慢地萦绕着,而那个叫邹本洪的人却坦着墨大的肚皮在酣睡,嘴角很可能还有口水蜿蜒而下,像堕崮山上清澈的小溪,这种时刻我能让电话铃吵醒你吗?于是就动了给你写信的念头。
这年头已经很少写信了。所以一动这念头就有点心跳。很想重新体会那种内心独白的感觉。
本洪,我们从相识到相交到相知,已经也有四个年头了。我觉得我们每每在一起,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你那种先天的质朴。而你又把这质朴带到你的山水画中去,而且是那么的自然而然。记得很多次你跟我谈到堕崮山下的老屋,老屋中的老炕,老炕上的老桌,老桌上的老茶碗和老茶碗边上坐着抽着烟的老爹,总是一往情深。
还有你老爹总说的老话:“我是种地的,你是画画的,你应该像我种地那样尽心尽力地把画侍弄好。”其实,也许是天生的基因和早期的乡村生活影响,你画画确实没有半点的取巧行为和想法,拿起笔在宣纸上,勾啊,勒啊,皴啊,都是一笔一笔地画出来。宾虹老人曾说:画画如字,笔笔宜分明。你就是这教导最好的实践者。而在夏天时还常光着膀子在埋头苦干,我在旁边看着暗想,真像个农民在刨地,而且,经常汗滴禾下土。
中国山水画,说到底就是通过笔墨把自己对自然和传统相承下来的“山”和“水”重新注入自己的情感和审美。而注入情感是最重要的,可以说是决定你山水画品格的高下。
君不见很多名家开始时画得很好,甚至非常好,到后来成名了,用成名之作换来的东西多了,感情就不知不觉地转移了,慢慢地对前者感情疏淡,而钟情于后者。这样画画就越来越差,以至不能入目。更不用说入心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是农村人的老话了。老辈的庄稼人在这种瓜种豆的过程中体验自己热爱的土地,和这片土地长着的庄稼。同理,我们也在画画的过程中体验生命和体验自己热爱的中国山水画艺术,而在这种过程中渐渐明白了许多道理。在明理的过程中有渐悟和顿悟之说。前者是说,在悟的过程中必须用心,尽力,倾情,渐渐明白道理;后暑是说,得到偶然的机缘,而突然顿时明白道理,其实我认为顿悟也是通过渐悟的过程才能得到正果。别人怎么看我不管,我只管我们自己的体验。各自灵苗各自探,你也应该属于学而知之的人,属于渐悟之人。对艺术能有这种悟性,我们已经很知足了,何况我们在不断学习的过程中也获取莫大的乐趣和意义。
渐行渐远,渐行渐远,路永远都在我们的脚下延伸。
在修行者的心里,经常看似无道但冥冥中自有大道。大道在传统文化中,在无数浩如烟海的典籍中,在大自然造化的一水一石、一叶一花中。
鸡鸣早看天。
本洪,天马上就要亮了,过一会儿你就开始磨墨了吧?画案上的毛笑听见老墨在砚台上研麿的声音,笔毫开始微微的伸展,悄悄抖去昨晚残存的墨屑,等待着你的提按顿挫……
那堕崮山下老屋里一位叫本洪爹的老人干咳了两声说:“洪儿,趁露水未干,天凉快赶紧上坡地去吧。今天一定要把那块种土豆的地收拾出来。”
本洪妈呢,赶紧从机压井打上水来,饮了毛驴,喂了鸡鸭,还炒上酸辣土豆丝,还有大葱大饼等着儿子吃得饱饱的好去干活。
炊烟升起来了,轻轻袅袅的,把那堕崮山的山水,树森染得朦朦胧胧,像一个虚虚实实的梦,那梦里隐隐地还有一个叫庠子的小孩的笑声……
听见这笑声,我们的本洪抹抹汗,微笑着低下头,又是一笔一笔地不停地耕纸,直到纸上栽满了树木,移来丘壑,引来山泉,邀来云烟,再安上两三瓦房石屋,让茶烟常常醉客、米酒新焙熟……
还有你用那如锥画沙的笔道画出来的老树下,有两个人窝在那讯着黄宾虹老人的画册,一个姓邹,一个姓韩。
握手,本洪一笑。
胡应康:山人的心性
堕固山人邹本洪曾是山东师范大学美术系的学生,那里有许多他常挂念的老师,我只是其中之一。他与我接触虽多,画风却仍保持了自己的风格,从所有老师那里汲取营养,这是他不断进步并保持了风格的原因之一。只是,我比别人更清楚他画风的来源,他的山水画的笔墨功夫并不是在这所学院里训练出来的,而是他的“学外功夫”练就出来的。我只是辅导他们临摹过几张古画,作为对这种教育的回报,每天他要迎合我的嗜好,拉我去喝啤酒。当时就感到这有些受之有愧了,就像水浒中坐狱的鲁智深却受到狱吏施恩过分的优待,终要问个所以然。有一天,他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了:他喜欢水墨大写意山水,在山东,这方面的代表是号称张大石头的张志民,他想拜大石头为师,却无缘,想找一个拜师引见人和见证人。那时的大石头还有清闲,中午可以在家逮着他,在酒劲的激励下,邹本洪开始在一所陌生的学院里挨家挨户地敲门,终于在一扇打开的门后面出现了那位也正冒着酒光的大石头。待进了屋,本洪把大石头扶上正座,也不管这时的大石头身上已经显露紫薇之气,冲着生硬的水泥地就是三个响头,在满屋子的震颤摇动中,让大石头着实纳闷:这是怎么了,山师的学生也跑到自己门下了,该不是好事要一个一个来了?可本洪并不是冲着大石头将来的位置而拜师的,而是那时他认准了自己要走以书入画的绘画道路,这一风格是大石头在自己掌握的浙派绘画的精髓之中,又融入齐鲁文化的刚正之气之后,所形成的新的齐鲁山水画风。拜过大石头的邹本洪,平时只需要经常念道自己师傅的名字就可以保持和修炼这种气息了。经过这些年的摸索,本洪绘画里的这股刚正之气愈养愈壮。有着这股好学精神,谁不愿收他为学生。后来他又陆续在中央美术学院深造,陆续师从过王镛和贾又福,为自己的山水画铺垫了全面而扎实的根底。
据说,一个粗莽男人驾驭自身的野性就能够发挥出细腻的诗性智慧,见证过本洪绘画过程之后都会相信这点。有时他表现得才比心高,易于摇摆,在俗雅之间,好的接受一点,孬的也不放过,好坏两相抵消,又回到了原始的起点,可他就是不放弃自己的笨拙,他视此为个人的看家法宝。与许多同时代的人不一样,本洪并不想在游戏玩乐中体会艺术之道,而是相反,他有超世去欲的念头,要不是他在俗世太有人缘,今天恐怕要到某个庙观中才能拜访到他了。为了给这一天做准备,王镛先生很早就给他起了个号:“根一”。也许是他现在仍然根须扎得太多,也许是他看透了烟尘迷雾之后的空洞和悲惨,他只想把眼光朝向青山碧水。眼下不管什么人,只要到威海都想到他那里转转。最让人欣慰的是,中国山水画的雄奇脉络也跟随他绵延到了那里。
我们每年要一同出外写生,这也是共同研讨问题的时机,他也经常能抓住我的弱点。我常说自己在牛肉与鱼肉之间分不出哪个更好。这也许是舌头的分辨率有问题,若放到绘画上,便有可能是感觉不敏锐的表现。的确,在下口舌不争气,品赏不出水墨的细腻。尽管知道品画不是靠舌头,我却不能说服他。于是,感受绘画,他仍保持着自己的心性,我也还是指靠眼睛来分辩。我仍画自己的颜色;他却让水墨愈加淳厚。
本洪生活和工作在幸福的沿海地区,这里存在文化发展上的问题:经济发展之后,需要怎样的文化来相匹配。某些地方,经济发达却带来迷信的炽热,回到了原始意识,将大片的土地建成烧香的祭坛,被剥夺了土地的农民变成了侍者、看门人,住进了一排排像猪圈一样盖得毫无变化的十里公寓。作为一位年轻的文化干部,他时常感到艺术的雅量不足以移风易俗,可他还是难以忍受那些与自然精神不相谐调的文化和经济的败笔之处,他试图以自己的绘画来遮挡,希望家乡的那些美丽山水通过自己的描绘而得到人们的喜爱和珍重。他要求自己不时地反省,回到自然之中,回到昔日的老师、同学之中,不断重新感受艺术的真诚。
最后有必要提一下“堕固山人”的名号。堕固山是山东海边颇为壮伟的一座山,上古的文人眼光有限,未能及此,故老《山海经》也疏漏了。如今,这座山,因为邹本洪出生于其下,并因以为号,而将载入新山海经。(中青书画家联盟网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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