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
柴湾也在渐渐消失。
那由一个个白茨包、红柳包等固定沙丘组成的柴湾,不仅给村民提供了丰富的食物,还是绿洲天然的屏障。有研究指出,这些固定沙丘,可降低风速50%左右,增加相对湿度20%上下。
在陈富国还是孩子的时候,新沟四社西边的柴湾内沙枣茂盛,红柳成荫,苇子长得有两人高。他和小伙伴经常在柴湾内捉迷藏,玩着玩着有时会在树丛中迷了路。
身处下润六社的沈嘉道,也在柴湾中度过了美好的童年。芦苇丛、酸胖、湖泊、沙枣、黄杨、兔子、狐狸、野鸡……无一不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不过,那些曾让陈富国和沈嘉道的童年充满乐趣的柴湾,现在基本已经看不见了。沙漠推进到了眼皮底下。
在沙漠边缘求生的人们,向来注重保护柴湾。史书记载,清末民初时,风沙沿线的村民为了封育柴湾,自发组织了“柳会”、“柴会”、“风沙会”、“风墙会”等管护组织。看管柴湾的人,被称作“柴夫”。
这个自发组织约定,禁止村民在柴湾内打柴、铲草、放牧,否则,将会面临罚粮和罚款的惩罚。组织每年定期开一次会议,这一天,凡触犯柴湾规章者,自动前来交罚款。若有违抗不交者,则召集众人到其家中卷铺盖、拔饭锅,以示惩罚。
直到现在,这些约定依旧有约束力。生活在沙漠边缘的人们,即使没有柴烧,也不会去柴湾拾取死亡的枯树枝。紧临新沟四社的一个大沙丘上,有一大片死亡的红柳树,红柳枝散落在沙丘上。在煤价飞涨的年代,这个村子尽管人均年收入不足800元,村民们也不去动这些树枝。
“寸草遮丈风,流沙走不动。老辈人告诉我们,要想保住命,就不能动柴湾的东西。”陈富国说。
尽管如此,由于缺水导致植被大面积死亡,柴湾中那些固定的沙丘活跃起来了。它们逐渐变小,向绿洲腹地推进,一段时间后,逐渐消失。
陈富国记得,村子西边原有一个10多米高的大沙丘。它在上世纪70年代向里移动了约500米,变得只有一半高了。现在,它又向里移动了约500米,变成了一个小沙堆。
在村里人看来,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沙丘活化了,屏障不在了。
在民勤绿洲的北部,曾经有过一个青土湖。那个由祁连山雪水哺育的天然湖泊,西汉时期“水势浩淼,波光粼粼”,面积有4000多平方公里。即使到近代,青土湖依然还有400平方公里的水面。然而到上世纪70年代,青土湖从地图上完全消失了。有水利专家称,“青土湖是中国历史上最短时间内消失的最大湖泊”。
半个世纪前,青土湖畔还牛羊遍野,骡马成群,羊大得“能撞倒人”。人们能捡到野鸭蛋、鹅蛋。当地人赶着骆驼,绕湖东侧到内蒙古阿拉善盟,即使快点,也须走7天。等到湖面缩小后,一般走3天多就能到达。
如今,青土湖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沙漠。一条笔直的柏油马路从干涸的湖床上穿过。这条马路,也成了巴丹吉林沙漠和腾格里沙漠的分界线。
伴随着青土湖的干涸,袭击沈嘉道所在下润六社的风沙,变得越来越具破坏力。
湖泊有水的时候,来自西边巴丹吉林沙漠的风沙穿越湖区时,力量还会有所衰减。可眼下,巴丹吉林沙漠的风沙没有了障碍,长驱直下,与腾格里沙漠的风沙合二为一,直接袭向下风口的下润六社。
再加上柴湾的退化,在沈嘉道的感觉中,近些年风沙越来越大了。
更遭殃的是青土湖南岸的那些村庄。数十万农田被迫弃耕,数万人搬迁,废弃的村庄随处可见。湖区这个曾经的国家商品粮基地,如今变成了生态贫困区。
未来
柴湾消失了,那些大的固定沙丘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成片的人工防风林。尽管树木长得郁郁葱葱,陈富国却并未感觉到风沙有所减弱。
起大风时,他家西侧的院墙外,照旧会形成沙堆。前几年,那些沙堆爬上了围墙。后来,他雇铲车清理了,花了他200多元。在沙漠边缘生活了约70年,他早已习以为常。
为保住自己的房子,他在房子盖起后不久,就在院子周围,陆陆续续栽了200多棵树,有白杨树、沙枣树和红柳树。修房子、栽树,几乎花去了他全部的收入,他甚至再也拿不出钱来,将房子的前墙换成红砖。然而这个关乎面子和实力的问题,在风沙面前,根本不算什么。村子里的人家几乎都和他一样,大部分收入,都投到了防沙治沙上。
在这场人与沙旷日持久的战争中,人们耗尽了能量。口袋掏空了,力气用尽了,怨气生够了,可风沙却依旧。
新沟四社大部分人家的房子是土坯房,偶尔有看起来体面的几户,也只不过是把前墙换成了红砖。站在村西侧一个沙丘上放眼东望,整个村子一片泥土色。
人们抱怨,即便种地,成本也比外地大。播种后要铺地膜,耕地边上要筑防风墙,多次播种才能成活。
有门路的人早走了。剩下的一些人,也大都有搬走的想法。但对他们而言,搬家不是容易的事,要找个好的落脚地很困难。再说,搬走了,很可能就从此失去了土地。另外,搬出去后修建新的房屋,需要一大笔钱。算过这些账后,许多人只好留在原地,继续和沙漠斗争。毕竟,无论战果如何,至少土地上还能有点收成。
与巴丹吉林沙漠边缘陈富国所在的新沟四社相比,腾格里沙漠边缘沈嘉道所在的下润六社状况要好一些。
这里村民们种植养殖的收入,再加上退耕还林的补偿,人均年收入能有4000元。村支书沈嘉道还在搬迁到阿拉善盟的堂哥那里学到一招:沙丘下种苁蓉。这种珍贵的药材,也能卖不少钱。
人工林中还可套种经济作物。沈爷曾鼓动大家免费承包沙漠。套种也好,种植苁蓉也好,前提是必须把沙漠中的植被养活。
改革开放不久,沈嘉道当上了下润六社的村支书。一上任,他就号召村民植树。在过去的20多年中,下润六社的村民共植树5000多亩,在村子北边筑起了一道长约3公里、宽约一公里的防风林。
早些年,村民种植的幼苗,经常被风刮跑。“大树刮得倒栽葱,小树刮得无影踪”。即便如此,他们还是要种树,因为他们相信,“哪怕是一棵活不了的树,也能抵挡一阵风沙”。
为调动村民积极性,沈爷曾采用“骗”的手段。他许诺村民,大家都植树吧,自己垫钱先把树种上,村里再跟政府要补贴。到如今,绿树都成荫了,可他承诺的补贴始终没有要到手。
但沈爷并没有因此惹上麻烦,“要想在这里活下去,就必须要植树。大家的积极性都很高的,至今也没有人向我提过补贴的事”。
尽管收入还算可观,村子里的人还是陆续离开。原先200多人口,现在在册人数只有124人。在村里留守的人中,壮劳力不足15人,小孩不足10人,其余的都外出打工了。
老支书也有好去处。他的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都在外地工作,可以养活老两口。但他与陈富国一样,并不想离开这块生他养他的故土。
有学者研究指出,从历史上看,民勤的人口承载上限是20万人,而现在民勤人口超过了30万,生态移民是减轻民勤绿洲压力最好的办法。
这个道理,陈富国和沈嘉道都明白。但他们依然希望政府在移民的同时,能想办法挽留住沙漠边缘的人们,因为“没有人的地方就已经是沙漠了”。
令村支书沈嘉道担忧的是,一旦村里的老人种不动地,浇不动树,地就荒了,树就死了,一片新的无人区就会形成,沙漠也就会卷土重来。村民20多年来的努力,将化为乌有。
毕竟,当陈爷和沈爷在他们各自的村庄里朝着绿洲腹地节节“败退”时,巴丹吉林沙漠和腾格里沙漠,已经相距越来越近了。这块日渐被蚕食的绿洲,在它的南部,两大沙漠只有一路之隔了。
人们预测说,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多少年,这块绿洲,也许就会被两大沙漠吞噬。到那时候,再没有什么能阻止第三大沙漠和第四大沙漠融合为一体,变成中国的第二大沙漠。(记者 郭建光文并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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