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五常:中国是个没有秘密的国家!
学问发展的困境
几个月前,某外国刊物说中国去年有六万多次动乱。奇怪,自己一次也没有遇上,于是问了几位在国内不同地区的朋友,没有一个于去年见到动乱。后来想通了。上海某区,政府要收回数十间旧房子,再来一个类似「新天地」的发展,补偿旧居民相当可观,但有小撮居民不让,吵了起来,吵了四年,无数次,有几次吵得要封闭马路。这些可以作为动乱看,而我不怀疑类似的吵闹在国内相当多,说一年不止六万次可以相信。
无可置疑,中国人喜欢吵,好事之徒甚众,加上到处人多,两分钟数十人集会,凑热闹,甚至磨拳擦掌。有一次,我打开车门,一个驾单车的人撞在车门上,司机叫我立刻离开,让他处理,因为必吵起来。果然,我离开后吵了个多小时,围观者众。一个朋友在公路上见到一个被汽车撞倒于地的人,还没有死,叫司机停车抢救。司机不停,所有其它汽车也不停,见死不救也。朋友问司机为何如此忍心,回应是谁协助谁就会惹祸上身,受伤的人可能说协助者撞倒他。很不幸,这是今天的中国。
网上文化同样可怕。不少朋友认为,今天凡骂国家必受支持,不需要有什么理由或实据,乱骂一通也有机会成为英雄的。倒过来,凡是赞赏国家的,多遭谩骂。同学说,网上对我作人身攻击的,有些显然是有组织的安排。无所谓,但我们不能否认,网上诽谤或恶意中伤,法律不容易处理。这是对讯息传达大有帮助的互联网的一个弱点吧。不管怎样说,「愤青」一词可不是空穴来风,而动不动乱骂一通不是好文化。
胡锦涛说中国要有一个和谐社会,可能体会到上述的情况吧。和谐有代价,在思维的发展上某些和谐不可取,而中国今天的文化发展要怎样处理是头痛话题。既特别又复杂,应该没有专家懂得怎样处理吧。
说中国没有宗教自由,没有言论自由,与西方相比是对的。我自己生长于基督教家庭,认同宗教对人生的重要,但反对某些宗教的存在——例如相信穿上胶鞋自杀会上火星。我自己百无禁忌,口不择言,但反对胡说八道的言论自由。我认为目前国内对宗教与言论的约束做得太过分。他们禁止家里举行宗教集会,反对煽动言论,不容许某些旧事重提,约束大爆贪污,压制政治辩论……
西方人看来,这些是独裁专政的效果。我不那样看。与西方相比,中国是个没有秘密的国家!北京上头我没有多少认识,但从自己需要知道的地方政府运作的调查,我没有见过一个国家比今天的中国更公开。那种有问必答,言无不尽,要求什么文件都可以提供的意识,调查中国体制的朋友没有一个不知道。评贪污,论税制,骂法庭——私下间相熟的朋友什么都说,但公开发表不容易。说得上是中国通的知道大概情况。北京当然知得更清楚,而国务院推出的咨询文件,一般针对时弊,想办法改进。
我对中国的私下间非常公开,但公开发表则禁止这个怪现象的唯一解释,是北京当局一方面要咨询民意,另一方面要防止动乱。不难理解为什么北京要约束宗教与言论。同意吗?很难说。好比贪污,北京知道,反对,处理,下降得快,不让公开爆料我没有异议。但在家中找些朋友来开祈祷会,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妥。串谋造反吗?让教会负责算了。别的我不懂,但知道基督教的教会可以做得好。
困难是应该个别处理的问题,北京来个一般化。这就带来我有专业特权干预的话题:学问的发展。跟踪了中国的经济改革二十七年,写过分析文字无数,骂骂赞赞言出由衷,而今天是赞的多,骂的少。问题是一个国家,无论经济搞得怎样了不起,学问搞不起来就呜呼哀哉。
这些日子我老是想着英国的伟大学问传统,相比起来今天的中国太不成话。我又想到历史的一般经验:凡是经济兴起的地方,文化的发展一定并驾齐驱。艺术的发展,今天的中国有看头——不是很了不起,但有看头。学问呢?也是文化,看头怎样也谈不上。不要忘记,中国是曾经出现过像苏东坡那种人的国家,而高斯、艾智仁和我这三个读书识字的老头子,早就认为炎黄子孙的先天智慧不下于人,搞学问有得搞。人口那么多,今天大家都有饭吃了,为什么以比例算,与昔日的英国相比,国内的学问高人用显微镜也找不出来?
我因此不能不归咎中国在学问上的溃不成军,起于**的后遗症,跟着是北京对言论与思想的不断左右。可不是吗?弹钢琴,中国的青年把鬼子佬吓得要命。不久的将来小提琴也差不多。舞台剧的发展可取,而西方的拍卖行正在大炒中国的油画——虽然我看不懂中国发明的「表现派」。艺术发展得不错,因为没有受到言论与思想的约束。学问是另一回事了。
几年前我大赞国内的求学气氛。学子无疑是热情的,而今天看,本科的气氛还可观,但研究院就很有问题了。博士名头乱发,而一个博士导师往往要带数十个博士生,发神经。说过了,大学的制度是公非公、私非私。别的我可能不懂,但国内的经济学术刊物,方程式多于文字是一回事,内容不知所谓是更重要的另一回事了。
私办学校受到不容易理解的管制,有钱人忙于搞房地产。两位世界级的生物教授,说在中国搞生物研究应该大有前途,只是找不到需要的资助。奇怪没有富人愿意作这种有机会赚大钱的投资。出版行业受到种种约束,什么书城的大得离奇,但一般读物的质量奇差。这方面我自己有瓜田李下之嫌,因为如果容许私营搞出版,我会搞,为中国的青年做点事。不是夸大之辞,古今中外的学问我可以到处摆擂台,可惜日暮黄昏,没有机会大手地指导一下后辈,继续爬格子算了。
我明白为什么胡锦涛要有一个和谐社会。没有理由反对,问题是怎样办才对。学问的发展,思想上要有冲击,而冲击算是不和谐了。另一方面,一个学问高人云集的国家,动乱极少发生。这是英国的经验,社会是和谐的。问题是怎样从「这里」发展到「那里」去。我没有答案,只是肯定目前北京对言论的处理,要到「那里」是永远不可能的。我也深信,长远看,大幅提升人民的学问水平是社会和谐的重心所在。 作者:张五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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