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友人寄赠《李宝权书法作品集》,披览之余,思绪纷飞。
李宝权先生不是专业书法家,他的本职工作是公务员,从基层做起,逐步走上了领导岗位。同时,李宝权先生在工作之余,又不废翰墨,临池不辍,逐步形成了个人的书法风格。这二者之间,既有相互冲突,也有相辅相成,李宝权先生的书法经历,就是在这样的矛盾中展开的。
谈李宝权先生的书法,不可能不谈到他的官员身份。因为在当下,官员书法,首先就给人一种业余感,这是无需讳言的。然而,自古以来的书法大家,几乎没有例外地都是官员,这也是史实。书法是古代文人官员的基本功,特别是因为科举取仕要求书法遒美,书法不美,基本上也就没有进身之阶。而不论文人还是官员,书法又同时是他们的工作手段和休闲手段。他们在工作中,在文化生活中,有意无意间地从事着书法活动,而在这一过程中,“引动天才”,个别人的艺术天才得以充分发挥,也便出类拔萃,成为书法家。
现在,随着时代的变改,知识门类细化,官员、文人与书法的关系不再密迩。然而,如果还有相当多的官员,从小酷爱书法,尽管工作性质不允许他投入太大的精力,然而书法的种子一直种在心田。李宝权先生就是其中之一。否则,他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取得令许多专业人士称羡的成绩。
书法专业化是历史的必然,然而它也有利有弊。利,即在于专业化之后,职业书法家会花更大的精力研究书法的技巧,打造个人的风格。而弊,即在于专业化之后,职业书法家的生活阅历相对单一。中国文化艺术的一个典型特征,即在于综合性。特别是书法,“书如其人”,“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广阔的社会,多彩的生活是书法的土壤,而书法家只有在社会中、在生活中多方体会,涵泳体察,才会获得艺术品位的提升。即便是技术,发展到一定时间,技进乎道,进乎道的根据,即技巧与心性的统一。近年来,人们屡屡提到唯技术化的弊端,即在于书法家除了与笔墨纸砚打交道,相对远离了更为重要的社会担荷,从而弱化了理想因素和精神诉求,所以会产生技术熟练而作品缺乏打动人心的力量的现象。如果我们注意到像康有为、于右任、鲁迅、毛泽东这样的书法大师的作品,就会理解,他们书法中的精神指向,与其宏大的人生是相互表里的。这并不是说每个书法家都要去做官员,但是,至少,书法家应具备知识分子的使命和践履,否则,区区纸上点画,与匠人也便没有多大的分别。有人曾经说过,如果从纯粹技术的因素考察,那么书法与杂技相比,恐怕其技术因素奇、险、难,要相形见绌,那么,书法是何以成为国粹,何以成为中国文化核心艺术形式呢?还是傅山说得好,“做字先做人,人奇字自古”,精神因素,文化素养,是书法不可抽离的内核。
如果我们以这一角度去切入李宝权先生的书法,也许就会发现,他的书法是鲜活的、纯粹的,是他的精神追求的写照。因为他以书法为余事,而“游于艺”的精神,正寓于余事之中,从而,他把书写置于了文人的本初位置。正如杨仁恺先生所说:
宝权同志的书艺,具备了“文人之心不竭”之慨!正是如此,从政才能“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作为书家“文人之心不竭”才能幻化出笔底的烟云卷舒,字里行间的气象万千。有此之心才会淡泊守志,才会有这丹青抒写的高远情怀。
其次,李宝权先生对古典的尊崇,值得敬佩。如果说《李宝权书法作品集》与一般的作品集有什么不同,我认为最大的不同在于,这其中大半都是临古之作。尽管临古的深浅有别,但他大量临习古典,实证了他的阅读量和练习量。相对于有些不甚临帖,下笔便欲自成一体者,他显然是敬重古典、向往古典的。
临古是学习书法的不二法门。古人曾经说过,得古刻数行,专心习之,便足名世。一般的学书道路,要经过专——博——专的往复。入门的专,指深入一家,掌握基本技法。既而广取博收,在不同书体、字体中吸取营养。正如孙过庭所说:“故亦傍通二篆,俯贯八分,包括篇章,涵泳飞白。”把不同书体、字体融会贯通之后,自然会形成自己的独到的审美理想,从而产生一家之书,也就是煮百家米成一锅粥。这时,学习的一个周期基本完成,进一步则是不断往复,以期于人书俱老。李宝权先生虽然少时即受传统文化的熏陶,却“无心做书家”,没有走过于规范的道路,而是每日闻鸡起舞,“汉魏碑帖无所不读,真、草、隶、篆、行无所不写”。的确,《李宝权书法作品集》中,甲骨文、金文、小篆、隶书、章草、魏碑、唐楷、行书、草书,无所不包,而且动辄通碑通帖,朝勤夕惕之功,令人赞叹。由是令我想到苏东坡所谓的“八面受敌”读书法。苏轼说:“书富如入海,百货皆有,人之精力,不能兼收尽取,但得其所欲求者尔。故愿学者每次作一意求之,如欲求古今兴亡治乱、圣贤作用,但作此意求之,勿生余念。又别作一次,求事迹故实典章文物之类,亦如之。他皆仿此。此虽迂钝,而他日学成,八面受敌,与涉猎者不可同日而语也。”我想,李宝权先生也不会是为临而临,而是每见法书,感到其精彩,不能自已,也就产生了临写的冲动,产生了临写的毅力,这也就是李宝权先生说的“修德延贤”。数十年这样积累下来,无意于造就什么,反而积累得更加深厚。这样,当他一时兴起,偶有所作,运用起来时,才会左右逢源。
实际情况也正是如此,在长期的用心积累,乘兴挥毫过程中,不期然而然地,李宝权先生形成了自己的审美格调和擅长书体。
我认为,李宝权先生的审美品格是博大、雍容、自然、率真。他不论做何体何书,均能中宫宽廓,松静灵动,绝无造作,略无拘滞。他临古而不泥古,如读书不会“老于句下”。老子说“治大国如烹小鲜”,即能驾驭之谓也。也许,他这一驾驭之力,来于长期从政的思维积淀。同时,他不刻意为书,因而能够做到率真。如果过于求好,或缚于功利之心,则反而不免呆板。这也是心性所至。“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发于本心的书写,也许不尽人工之巧,然而自有一段心性的彰显,反难于追寻。胡小石先生曾经向乃师李瑞清请教,做书何以能佳。清道人说,不求别人说佳则佳矣。胡小石先生说,当时闻之悚然去,过后多年,才悟出了个中道理。其实,不求别人说佳,也便摒弃了功利之心,真善美的天然追求,才会罄露无遗。比如集子的后记,信笔点染,勾画涂乙,然而其中一股文气,汩汩而出,字里行间,也便勃勃有生机。
就书体而言,我认为李宝权先生虽然五体兼能,而最让人瞩目者,当是章草和隶书。其章草当从明人立基,远绍汉代,亦取近人,既古亦今,非古非今。与习见的章草相比,他不苛细于点画的形态,也不拘束于结构的紧致,于点画则纵笔直书,于结构则萧散随意,尤其小幅作品,笔沉墨厚,文质彬彬。周俊杰先生曾说过,章草是草书的味精,可以使作品远俗情而近风雅,李宝权先生的章草,正是如此。李宝权先生之所以能在章草中有所开掘,并不仅仅因为于此体用意偏多,而是得益于他的篆隶修养。他对三代甲金的熟悉,会自然支撑他的章草,因为章草脱胎于隶书,若自晚近书体上溯,则不免揣度失古,而站在篆隶基础之上,则顺理成章。这也是李宝权先生长期研精篆素的收获。李宝权先生隶书的情况也是这样,他在长期临习过程中,可能无意打造什么面目,然而,宽博、率真的审美理念支撑着他的临池实践,使他不经意间形成了一种风貌。他的隶书简静平实,结体疏朗,远之则汉碑的风味,近之则伊秉绶的格调。
当然,我无意说李宝权先生的书法已经达到了继承创新的全部要求,至少,他为当代创作提供了一个个例,特别是脱落功利的纯粹性,以及对经典作品的全面学习方面,值得借鉴和研究。李宝权先生又署砚农,而天道酬勤,有一分耕耘,自然有一分收获。(孟会祥: 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著名书法家、书法导报社副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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