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3日下午,吕家庄村第六生产队组织喷除草剂,当天参加集体劳动的女社员有30多人
91岁的老支书高能权
“当时这里并没有分地的动力”
自从20多年前的那场车祸之后,高能权已经很少有机会深入田间地头了,然而麦田里发生的这类故事还是或多或少地传入了他的耳朵里。
“生产队里确实出现了‘出勤不出力,干活儿一窝蜂’的苗头。”老支书一字一顿地说。
大多数时候,老支书都只待在村委会的办公室里,每天由汽车接送回家。可他对这个村子的一切依然了如指掌。
一位村干部介绍:“这村委会的办公楼是10多年前盖的,才花了几十万元。”一旁闭目养神的老支书忽然开口,纠正道:“1993年,25万元。”
有人向他询问村里新建单元楼的架构,他告诉对方,每栋楼32户,打桩1038个,每个桩有4.2米深……
社员之间流传,前些年,久不出巡的老支书偶然坐车经过一栋违章搭建的房子,第二天房子就被拆了。于是人们传说,“村里哪儿多了捆柴禾,也逃不过他的法眼。”
像大多数老年人那样,高能权偏好清静的生活。村干部们有意无意地搬到别的屋工作,以便让老支书独自看报或思考。只有等老支书按铃的时候,才聚集到一起开会。
农村基层工作通常都很繁杂。类似新建的单元楼要打井,预算多少,位置在哪,最后都要由这位一把手来定夺。
“不分田到户”大概是高能权一生中作出的最重大的决定之一,也在那段历史的十字路口上改变了吕家庄村的命运。
1982年,全国范围内推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看着周围的村都已经开始分田,高能权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据说,当时石家庄地委专门派来一位县委书记,自上而下地推进包产到户。
后来,高能权仔细研究了相关文件,他发现1982年中央1号文件里关于农村改革讲了两点,叫“宜统则统,宜分则分”,并没有搞一刀切。
有社员说,老支书当时不想分,但老支书说,是因为村里人不想分。“小岗村要包产到户,那是因为已经吃不上饭了。”在解释吕家庄村为啥“宜统”时,高能权说,地处冀中平原的吕家庄早就吃上了大白馒头,“当时这里并没有分地的动力。”
在几位年老的社员的回忆里,早在人民公社时期,深谙农业生产的高能权就已经着手,根据农活儿的远近、难易、脏净等实行劳动定额管理,以此一定程度上摆脱了平均主义的弊端。比如耕一亩生地,可以记0.24个工,但如果这块地离社员家很近,则只能记0.22个工。
这种灵活变通的办法一度让吕家庄村迎来了最初的辉煌。有人曾查阅过统计资料,1982年晋州农民平均劳动日值为1.09元,年平均收入为140元,“这在当时全国来说已经很了不得了”,而在吕家庄村,当时的劳动日值则已经达到1.92元,公共积累近600万元,并且开始了农业机械化生产。
当时,高能权找到晋县县委书记,要求保留集体经营的制度。但是对方做不了主。后来,他又找到石家庄地委书记,陈述了自己不分的理由和今后的计划。
据说,当时的石家庄地委书记沉思了一会儿,说:“听着有点儿意思,你就这么干吧。”
“那个时候……”
如果以全国推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1982年为界,正当中国大多数村庄刚刚摆脱人民公社体制的制约之际,吕家庄村已然通过规模化的农业生产完成了最初的原始积累。
在中国农村,由一个人带动一个村经济飞跃的现象,并不新鲜,通常被称为“能人效应”。那一年,64岁的高能权在临近的赵县参观了一家秸秆造纸厂,他惊奇地发现,“这边麦秸进去,那头哗哗地出纸,随后,大把的钞票就到手了”。
这位当时已年过花甲的村支书第一次意识到“无工不富”。于是,他亲自跑到河南引进了3条流水线,自此吕家庄村有了第一家集体企业。
很快他又发现,造纸就要有造纸毛毯(一种耗材)。当时,全国只有天津、上海等几个大城市的厂家能够生产,因此供不应求。于是,高能权派村干部远赴贵州的一家军工企业求购机器。厂家听说是一个“村”要买这种机器,以为是骗子,给订金也不同意。后来还是高能权拍板,用村里凑起的家当支付了全部货款后,才把机器拉了回来。此后,这个造纸毛毯厂每年上交集体的利润都超过200万元。
整个80年代,砖厂、塑编厂、五金厂、制帽厂等16家集体企业先后落户吕家庄村,每年共上缴集体近千万元。
吕家庄村党支部副书记高建雨就在那个时候从镇政府回到村里。“那时候老支书还年轻,村里正红火,上什么企业都赚钱。”谈到这段昔日的辉煌时,现今54岁的高建雨忽然望向远方,眼里透出回味的神采。
“那个时候,村里大企业也办,小营生也搞。养花、养金鱼、养鸟、养鹅、养奶牛、养梅花鹿。后来又在街上开起了香油坊、醋坊,给社员修自行车、理发、做裁缝……”有意思的是,在当时,连这些服务业也都是集体管理,按劳动收益给社员们计算工分。
凭借着老支书的魄力和胆识,吕家庄村在改革开放初期一跃成为十里八乡的富裕村。不过,如今回忆起那个年代,上了岁数的社员们更多地是在追忆某种“思想”。
“那时候,有社员晚上偷偷地为集体起粪,不留名,那时候大伙儿都抢着做义务工。”
“那时候,都是干部带头劳动——每年,乡干部要下地干100天,大队干部要干200天,生产队长要干300天。”
还有社员提到,那时候为了维护集体的利益,老支书是多么“不近人情”:
有一年,河北省政协委员来村考察,村委会买了两公斤瓜子,1.5公斤水果糖。事后剩下了1公斤瓜子、1公斤糖,老支书全都退给了小卖部。结果,这次招待仅花了7元钱。
老支书的一个近亲,因为执意超生,被他下令拆掉了房子;一位表亲为多要一点宅基地被他拒之门外,气得半年不来往。
老支书从没为私事用过集体的车。一次,老伴被疯狗咬伤,小儿子私下里要了车带母亲去保定看病,他知道后立即补交了60元车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些故事的流传,历次党支部选举,高能权都能以超过95%的票数当选。
最近一次是在今年3月,当选时他已经91周岁。
“这个家不好当”
有时候,老支书也会感到“力不从心”。
他的书法在村里很出名,从村委会大门到吕家庄小学的牌匾过去都是由他来题写。只不过,近年来他已经很少再提笔。
“我写的这个叫自由体。”一次采访间隙,老支书笑着拿出几张单幅字来赏玩。他指着一个“家”字说,“这个字不好写,因为结构不好整。”
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这个家也不好当。”
大约是2004年前后,老支书突然发现,周围那些搞单干的村子开始发展私营企业,有的甚至设立了开发区。结果有些社员不愿意跟集体干了。“他们出去打工一天挣六七十块,给集体干一天挣20块,没钱谁干啊?”
近几年来,吕家庄村的那批集体企业已经相继停产,造纸毛毯厂关门之前还有200万元的货物堆在仓库里。现在,16家企业中只剩下一个帽厂还在搞出口产品,但因为国际金融危机,订单也少了。
如今,经过吕家庄村一排排集体企业的厂房,看到最多的两个字,就是“招租”。
失去工作的社员们又回到了土地上,也开始抱怨挣不着钱。
记者第一次到吕家庄村,就碰见第八生产队的20多位社员正三三两两聚在麦田里,但凡有外乡人经过,便放下手中的镰刀开始张望。
“记者同志,你说集体好还是分了好?”在得知记者身份之后,一位30多岁的社员跑过来问道,还没等回应,他又抢着回答,“要我说,还是分了地好。你看别的村,爱吃玉米就种玉米,爱吃谷子就种谷子,多自在。你去转悠转悠,周围分地的几个村比我们强多了。南边那个强,北边那个也强。”
说着话,五六个社员围拢过来,七嘴八舌讲开了。
“现在挣工分就3000块,刨掉口粮,剩不了几个钱。”
“如今这集体还不如人民公社呢,过去当队长的带头干。现在他们也不干活儿,就会说‘你干就干,不干滚蛋’。”
正说着起劲儿,记者忽然发现,刚才在麦田里干活儿的人一转眼都不见了。“队长又不来了,都散了呗。”那位30多岁的社员说。说完他也忙着去找带班的人记工分去了。“这就跟放羊一样,得找头羊啊。”
社员们说,七八年前那会儿,人少活儿多,大家多劳多得。现在因为机械化之后活儿少了,劳动力却过剩了。还有些人“两条腿走路的”,又在厂子干,又在田里待着,一天记两份工。现在村里只要是能动的就下地,出来就有工分,劳动力比过去增加了一半。
于是,有生产队长发明了“摸球”。活儿难做,没人肯做,就摸球;活儿好做,人人争做,也要摸球。反正摸到的干,摸不到的看。
后来从生产队长到社员更是形成了默契。比如拔草的时候,社员们就用脚踩踩,如果连根拔了,下次还拔什么?社员们编了句顺口溜:“拔草不拔根,拔根挣不到分。”
不过,对于是不是要把地分了,一些年老的社员不像年轻人那样不顾一切。“像我们这样上岁数的人还是待在集体里好。”71岁的社员老高说,“反正出勤就有口饭吃。”可是他又不愿意看到他的儿子、儿子的儿子也像他这样守在地里,守一辈子。
如今,社员们都在期盼老支书能力挽狂澜,再现这个村庄往日的荣光。却又不免担心,这位已年过九十的老人会不会感到力不从心。
在已经追随了老支书一辈子的老高看来,“目前的困难只是老革命碰上新问题。”
然而,一个自称“从未见过老支书”的年轻人却在一旁插话了:“一个清朝末年(实则是民国初)出生的人,还能带领我们搞现代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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