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次接待
吕世品说话语速很快,前面略长的头发伴随着他有点激动的腔调,敲打着他的前额。他说自己曾经搞过宣传,也热爱文学,“我敢说话”。
2007年,吕世品成为房县信访局长兼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此前他在城建局当副局长。
上任之前,有个朋友给他透了消息。朋友说,他要去的这个部门是踮着脚走路的部门。吕世品猜到是信访局。
在他看来,信访局是在夹缝中生存的部门。对上来说,是组织和县政府的把关员;对下来说,面对的是弱势群众,一句话不能说错,“现在人民的诉求越来越复杂化”。
尴尬,危险,“我们要担是非”,吕世品说,只是很多时候,信访又只能是协调和交办的职能,“没有权力去解决”。
对于老上访户,吕世品说接待时,不光讲法,也要讲人情世故。有时上访户要求的不是一个解释,而是倾听。信访干部最重要的是有耐心。
两年来,吕世品接待过方勇5次。
对于流传的他曾经骂过方勇的说法,吕世品苦笑。他说,没有。
他记得,方勇见他之前,和财政局的领导吵过,还拿刀威胁过。财政局的领导就告诉他,方勇可能要报复社会。
吕世品觉得,他见方勇的时候,很讲究说话的艺术。
第一次见面,他说话很谨慎,生怕说错话。他那时对方勇没有什么印象,只是觉得这个人眼神比较凶。
有一次,方勇找到他,说自己有国家的法律文件。吕世品知道方勇对文件是断章取义,他又不好明讲,只说他这里有文件全文,“我是提示他不要断章取义”。
但同时,“我也要有明确的态度”,吕世品说,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
吕世品认为,可能是这种态度让方勇怀恨在心。
去年,他曾经两次在全局的信访大会上讲,大家要互相照应,防止信访局出现血案。
他说,这句话主要针对方勇。“我早就知道,血案迟早会发生,只是谁第一个发生的问题”,在吕世品看来,不是发生在他身上,也会发生在全国其他3000个信访局长的某一个人身上。
惨案
惨剧,在7月9日发生了。
7点左右,方勇拿着两个啤酒瓶去了街头的小卖部。前一天晚上,他用两条毛巾抵押,赊了两瓶啤酒。
他付了三块六,换回毛巾。罕见的,他跟店老板搭了句话,“我要出远门了”。
当天,原本是吕纳要出远门的日子。
吕纳额头长了一个疙瘩,母亲许明芳要带她去十堰看病。如果病没事的话,就要从十堰出门旅游。箱子准备好了,放在沙发上,下午出发。
吕纳从来没有出过十堰,这次的旅游要到北京、北戴河等地看看。
早上7点多,许明芳起床了。她去单位临走前告诉女儿,冰箱里有热干面和鸭肉。
不到10点的时候,她的手机曾响了一声,是女儿的小灵通。她拨回去,一直无法接通,赶紧往家赶。
回家后,女儿躺在床上,头上蒙了两层毛巾被和一个枕头。打开,女儿已经没了呼吸。
在吕纳的电脑桌上,面还未冷,筷子插在上面。
没有人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
当天早上吕世品出门后没有拿钥匙,许明芳曾让吕纳把钥匙给爸爸送去。
吕世品也据此猜测,方勇敲门,吕纳以为是爸爸,就随手开了门。
终生后悔,吕世品说,他应该提醒女儿注意。
7月8日,吕世品在自己住的小区里见到过方勇,他在楼道口转悠,后来离开。
吕世品到信访局门口后,方勇拦住他,“吕局长,我有一句话要说”。
他当时在准备材料,说改日再说吧。方勇离开。
在母亲眼中,吕纳性格和善,待人有礼貌,每次有人来家里,父母不在家,她都会把茶沏好送上。方勇要骗她开门,吕纳不会有戒心。
那响了一声的电话,许明芳认为,那是女儿意识到不对后的求救。只是,方勇没给她机会。
死亡
事发10天后,吕纳的小灵通,在方勇的尸体边找到了。
衣服破烂的方勇,将自己挂在了一棵小树上。7月19日,警方在房县凤凰山溜石板沟的密林中找到他时,他的身体已经腐烂。
在他被找到之前,嫂子就说,他肯定已经死了。坐过20年牢的人,不会再让自己进监狱了。警方围山围了10天,他没有机会逃跑。
没有人肯给他收尸,他被就近埋了。
7月12日,吕纳下葬的时候,很多人去送她。在女儿的坟墓边,吕世品觉得浑身发冷。
他在事发后看到过一份方勇想要报复对象的名单,上面有9个人,他并不是排在第一位。在那个报复名单上,方勇写到,“我知道我能力有限,大人杀不了,我就杀他们的孩子,让他们痛苦一生。”
吕世品说,他知道有的百姓怎么想,说信访官员该杀,“我不生气,我只是像鲁迅对孔已己那样:觉得可气、可悲、可怜”。
他认为百姓仇贪官,仇腐败,把这些转嫁到了他身上。
“别把我等同于贪官,我不是”,吕世品说,信访局长一没有项目,二没有收费,只收得到两样东西:一是锦旗,二是给上访户办了事,人家给上根烟。
女儿走之后,他哭了两次。
市里一位领导来看他,说到来看他是关心信访这个队伍时,吕世品说,他嚎啕大哭。第二次哭,是全市的信访局长自发来安慰他。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他也跟着大哭。
他说自己不会离开信访系统,不过,女儿被杀的房子,他们再也不会去住了。
也许一切都会过去,但是女儿不再回来。
“兰烬落,屏上暗红蕉。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人语驿边桥。”这是吕纳最爱的词,但她也有自己的激烈,喜欢新闻调查。
吕世品给她写了一个碑联,“屈逝英才惊世骇俗,蒙难花季撼天恸地”。
吕纳的同学说,最无法忍受的,是吕纳全然的无辜,“我们只能想,也许是天使太寂寞了,需要纳纳陪”。
采访吕纳的母亲,一进门,她就抱着记者嚎啕大哭。
她说,我的女儿就是想做一名记者,你相信吗,我女儿毕业了,肯定是一名好记者。(本报记者张寒湖北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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