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疫病毒竟能通过飞沫传播,伍连德发现了比以往凶险百倍的新型鼠疫——肺鼠疫
当时的各种报纸,在记录这场大瘟疫时,都称之为“百斯笃”(即鼠疫的日语音译)。但从科学角度来讲,当时伍连德还不能确定它是不是就是“百斯笃”。
根据一个多月的观察,姚医生认为这种病是在人与人之间通过飞沫传播的肺部炎症。傅家甸民居低矮肮脏,再加之冬天门窗紧闭空气不流通,一旦室内一人染病,很容易全家感染。但自从1894年发现鼠疫杆菌后,医学界普遍认为鼠疫杆菌是由跳蚤咬了染病老鼠后,又咬人才得以传播的。这似乎与姚医生反映的病毒传播方式不同。而且,此时正值隆冬,哪有那么多跳蚤呢?
流行在东北的这种致人死命的恶疾到底是不是鼠疫?作为一名严谨的科学工作者,伍连德决定还是通过化验来判断。
1910年12月27日,傅家甸一名与当地人通婚的日本女人疫死,伍连德决定解剖尸体,找出真正的病因。
在孙姚两位医生的带领下,伍连德和助手来到一间幽暗肮脏的小屋。日本女人穿着一件简陋的和服躺在榻榻米上。经过简单的消毒和防护措施,解剖开始了。伍连德用刀片划开了死者的胸膛,取出肋骨,用注射器抽出死者心脏、肺脏和脾脏的血液,并把它们放在载玻片上,以备回去化验。然后,他们将尸体小心地缝好,穿上衣服,安放在政府提供的棺材中。解剖的全过程严格保密,甚至连死者的家人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伍连德事后回忆,这大概是东北乃至全中国境内第一次尸体解剖。在中国人的观念中,解剖尸体无疑是对死者的大不敬,一旦被当地百姓知道,必将引起人们的恐慌和愤怒。而且,中国的法律也不允许解剖。直到三年以后的1913年11月22日,尸体解剖才被官方许可。可以想见,伍连德当时要承受多大的压力。
经过化验,伍连德在死者的血样中发现了鼠疫杆菌。可以确定,流行在傅家甸的恶疾正是鼠疫。但这种疾病是通过飞沫传播的,与鼠疫公认的传播方式相矛盾。这又怎么解释呢?这时,伍连德大胆地提出,在傅家甸流行的鼠疫不同以往,它是可以通过飞沫传播的肺鼠疫。也就是说,无需通过老鼠,肺鼠疫就可以在人与人之间传播。
一开始,伍连德的理论并没有被同行接受。就在他到达哈尔滨之前,日本南满铁路已派一名日本医生前来调查病因。这名日本医生受教于鼠疫杆菌的发现者——著名学者北里柴三郎。对于老师的理论,他深信不疑。一到哈尔滨,他就立即雇人捉老鼠,以期在老鼠身上发现鼠疫杆菌。可是,一连解剖了几百只老鼠,他始终没有在老鼠身上发现鼠疫杆菌。
当伍连德向他介绍自己肺鼠疫的结论后,这位北里的高足强烈反对。在他看来,所谓肺鼠疫云云,简直如痴人说梦。从他眼中,伍连德读出了一个强国对于弱国的蔑视。
此后,当他拜访各国领事时,同样遭遇到这种蔑视。列强们根本不相信眼前这个中国人能够控制住疫情。他们更热心政治,对于伍连德肺鼠疫的理论,甚至没人愿意听完。
此时,1910年在死亡的阴影下过去了。能否在新的一年战胜这可怕的瘟疫,伍连德毫无把握。
法国医生公然挑战伍连德总指挥的权威……
24000人口的傅家甸,情况已糟到极点。铁道那边的俄国人居住区又如何呢?新年第一天,伍连德决定去哈尔滨俄国铁路医院探访一下。
主管俄国铁路医院的医生哈夫肯可谓家学渊源,他的叔父曾主持过印度孟买的鼠疫防治工作,并研制出一种能够预防鼠疫的疫苗。这位年轻的俄国医生深得乃叔真传。比日本医生强的是,哈夫肯承认在哈尔滨流行的是鼠疫,但他也不认可伍连德肺鼠疫的理论。在他看来,控制疫情的唯一途径是灭鼠。
伍连德发现,在哈夫肯的这种思想指导下,俄国铁路医院竟毫无隔离措施。在没有丝毫思想准备,也没有进行任何防护的情况下,伍连德已不知不觉地随哈夫肯走进了鼠疫病房。此时,病房里躺着8个鼠疫病人,房门大开,医护人员随意出入,甚至没人戴口罩。哈夫肯看到伍连德大惊失色的样子,感到十分可笑,在他眼里这个中国人简直胆小如鼠。
1910-1911:东北大鼠疫
(下)
为了不让俄国人小看,伍连德最终没有要求戴口罩。他在为病人们检查身体时,尽量把头抬得很高,避免接触到他们的呼吸。自从深入疫区以来,伍连德第一次感到死亡离他是如此之近。在《自传》中,他这样描绘当时的情景:
“在这病室里的十几分钟,实在感到慌张;俟工作完毕后,方透了一口气。哈医生见到这种情形,觉得好笑;他认为他们已注射他的叔父所制的防疫针,足够安全,不需要其他的预防工具了。”
面对哈夫肯的乐观,伍连德束手无策。几天的经历使他明白,他这个东三省防疫总指挥只能负责傅家甸的防疫事宜,俄人居住区他是不可能染指的。看来希冀于俄国人的协助,也是不可能的了。
每天十余人死亡,数十人感染,与病人和死者密切接触过的人更无法计数。死者的住所需要消毒,染病者需要治疗,疑似病人和死者家属需要隔离……面对如此庞杂的防疫工作,伍连德可以支配的医务工作者,算上他自己只有四人。没有人,再科学的防疫措施也无从落实。伍连德现在最需要的是增援。
此时,北京方面也收到了东北各地发来的疫情报告,鼠疫正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和规模蔓延着。北京、天津、上海……关内许多地方相继出现了病例。朝廷开始在全国征集医生和看护前往东北。令人欣慰的是,面对如此恶疾,报名支援东北的中外医生和医学院的学生十分踊跃。一天后,伍连德就迎来了第一位志愿者——法国医生迈斯尼。
迈斯尼来华多年,曾是一名军队外科医生,时任天津北洋医学院教授,跟伍连德是老相识了。迈斯尼的到来令伍连德十分高兴。他迫不及待地想把发生在哈尔滨的疫情告诉迈斯尼,并征询他的看法。但当他介绍完疫情,以及自己肺鼠疫的结论后,他发现这位老朋友的情绪不太对头。
对于肺鼠疫的理论,迈斯尼根本无心听完。他摆出自己曾经参与过印度、香港等地鼠疫防治的老资历,全面否定了伍连德的判断。他认为,鼠疫就是由老鼠传播的,灭鼠才是问题的关键,隔离云云根本没有必要。就在伍连德想进一步阐述自己的观点时,迈斯尼竟勃然大怒起来。在迈斯尼看来,一个比自己小十几岁的中国人,在自己面前侃侃而谈什么“肺鼠疫”,这简直就是对他的一种侮辱。
其实,迈斯尼早就窝了一肚子火。到哈尔滨之前,他先去奉天拜访了东三省总督锡良。迈斯尼认为伍连德少不更事,经验不足以主持东三省的防疫。他强烈要求锡良任命他为东三省防疫总医官,以取代伍连德的位置。但锡良却婉言拒绝了迈斯尼的要求,而是让他到哈尔滨看看情形再说。在这样的情况下,迈斯尼无法保持一名医生应有的客观,拒不配合伍连德的防疫措施。
一山难容二虎。在这个生死攸关的时刻,更不容丝毫的扯皮和争执。为了能让防疫工作进行下去,伍连德情愿辞职,把这个东三省防疫总医官的职位让给迈斯尼。当晚,他便致电施肇基,请求辞职。
回复一封电报需要多长时间?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伍连德却在焦灼中,整整等待了一天一夜。当他打开施肇基的回电时看到:迈斯尼之职务已予停止,伍医生可以照常继续其防务工作。
关键时刻,施肇基给了伍连德最大的信任和支持。没人知道,在那焦灼的一天一夜里,施肇基经历了怎样的压力?即便是在《施肇基早年回忆录》中,对于这段经历他也只是一笔带过:
“东三省瘟疫盛行,每日死亡率约在百人,而且瘟疫逐渐南行,旅华洋人闻之恐慌。各国人士皆畏与华人往来,北京东交民巷外交团区内,亦限制华人入内,时奥国驻华公使任外交团主席日日促余急谋治疫之策。”
寥寥数语,当时北京城的乱象已一览无余。面对愈演愈烈的疫情,各国使节人人自危。东北的鼠疫已经不再是一个政治工具了,它越来越切近地威胁到在华洋人们的生命安全。他们能同意让一个中国青年主持防疫吗?他们向清政府和施肇基施加了怎样的压力?如果,伍连德的防疫失败,施肇基又将面临怎样的责难和株连?对此,我们无从知晓。但可以确定的一点是,没有施肇基的鼎力支持,就没有东三省防疫的成功。
防疫专家毙命俄国医院,哈尔滨全城震惊。清政府下令:封城!
在施肇基的支持下,伍连德开始着手开展防疫工作。但此时每天的死亡人数已经攀升至50余人,防疫医院里人满为患。由于人手有限,傅家甸的隔离工作根本无法进行。日俄方面也不理会伍连德联合防疫的请求,依旧使用传统方法进行治疗。
就在一筹莫展时,一个噩耗传来。几天前被免去职务的法国医生迈斯尼,竟死在了俄国铁路医院里。
原来,迈斯尼被解除职务后,负气来到俄国铁路医院。在他的请求下,哈夫肯医生把他带到传染病房。迈斯尼只穿了医院为他提供的白衣、白帽和橡皮手套,连口罩都没戴就为这些鼠疫病人进行了检查。三天后,迈斯尼头痛、发烧。而后,脉搏加速,咳嗽不止,乃至全身发紫。这位法国医生来到疫区仅仅十天,便感染鼠疫不治身亡了。
一位治疗鼠疫的专家竟然死于鼠疫!这个消息,在哈尔滨各界中引起很大震动。在此之前,俄国人认为只要保持卫生、消灭老鼠就能保证疫情不在俄人居住区泛滥,但迈斯尼的死打破了他们的乐观。俄国防疫局封闭了迈斯尼住过的大饭店,将他的衣服、用品付之一炬,并用硫磺和石灰酸对所有房屋进行消毒。此时,就连一向自负的哈夫肯医生也不得不戴上了口罩。
哈尔滨上下一片惶恐。此前,人们对伍连德的种种轻视和怀疑,都来了一个180度大转弯。对于他的要求,没有人再敢怠慢。伍连德成了人们抵抗这场大瘟疫的惟一指望。
很快,在伍连德指挥下傅家甸被分为四个区。每区由一名医药大员主持,配有两名助理、四个医学生和为数众多的卫生夫役与警察。救急队内分诊断、消毒、抬埋、站岗等诸多岗位。每天,医生带领工作人员挨家挨户检查疫情。一旦发现有人感染鼠疫,立即送到防疫医院,并对病人家属进行隔离。为此,他们还专门从俄国铁路局借来大量空车箱,用作隔离之所。
为了能控制住局面,官府从长春调来1160名步兵对疫区内进行交通管制。政府规定,傅家甸内居民出行必须在左臂佩戴证章,根据各区不同证章分为白、红、黄、蓝四种。佩戴证章者可以在本区内行动,但要前往别区,则必须申请特别批准证。就连区内的军人们也必须严格遵循这一规章,不许随便走动。
同时,伍连德全权接手了哈尔滨防疫局。防疫局下设检疫所、隔离所、诊病院、庇寒所、防疫执行处、消毒所等部门。其中,检疫所专事检查进入傅家甸者是否染疫;庇寒所为无家可归者提供食宿;消毒所各区设立一个,为参与防疫工作的医生、巡警和夫役提供沐浴消毒服务。
按照收治病人的病情,诊病院分为疫症院、轻病院、疑似病院和防疫施医处几种。各病院中均设有医官、庶务、司药生、看护、巡长等职务。既为不同病情的病人提供了治疗,又避免他们之间的交叉感染。
傅家甸的防疫措施为整个儿东北做了一个表率。随后,哈尔滨俄人居住区、奉天、长春、黑龙江全省纷纷仿照傅家甸的模式建立起防疫体系。
1911年1月13日,清政府下令在山海关一带设卡严防。1月14日,停售京奉火车二三等车票,南满铁路停驶。1月15日陆军部派军队驻扎山海关,阻止入关客货。1月16日在山海关沟帮子查有病人就地截留。1月21日下令“将京津火车一律停止,免致蔓延”。至此,关内外的铁路交通完全断绝。
清政府还在山海关设立检验所,将陆路南下的旅客留住5日,以防鼠疫蔓延。
在实行隔离的同时,许多地方开展了奖励捕鼠的活动。在北京,“内外城巡警总厅又颁布捕鼠令,云:照得本京地方预防鼠疫传染,如有捕得鼠子者,均就近送至派出所或区署,每活鼠给铜圆二枚,死鼠给铜圆一枚。并传知各区均立簿册填列收确数,按日报厅。”在汉口,“凡捕一鼠持之警局,给铜圆二枚”。在天津,“刻已晓谕军民人等,嗣后凡捕得老鼠送交该局者,每头给予铜子一枚,以期根株尽绝”。东北三省更把奖金提高至“活鼠毙鼠每个铜币七枚”。据统计,仅奉天省处置的老鼠就有80972只之多。
与此同时,公共卫生也第一次引起了各级政府的重视。吉林省“各关检疫分所于城瓮内设机器药水,见人消毒”。在铁岭,政府向当地民众发送10000多只“呼吸囊”,“勒令人民尽带呼吸囊”,“由巡警随时稽查,如有不遵守者,即以违警论罪”;屠宰行业每日必须消毒一次,内脏必须当场清洗干净,装在专用的板箱内,不准暴露在外,工作人员必须穿白色服装。天津卫生局发布紧急告示,列出喝开水、吃熟食、注意生活卫生等10条预防措施。北京则“令各街巷剃头棚房屋一律裱糊干净,地下均垫石灰,所有铺内伙友,衣服、搭布、手帕每日更新三次”;如发现私自通行于断绝交通之处及随地便溺不遵守公共卫生者,处以5元至30元不等的罚款。
将近一个世纪过去了,即便是从今天的角度看,这些防疫措施也堪称科学。但令伍连德感到困惑的是,在各种防疫措施全面开展后,疫情不但没有得到遏制,反而愈演愈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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