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邓小平改革·没有半句话是不希望中国好的
人物周刊:您评价邓小平,说他是中国200多年来思路最清晰的领导人,所谓“思路最清晰”,具体含义是什么?
张五常:他决定了中国改革的方向。他知道只有鼓励每个人尽力使自己先好起来,整个社会才能好起来。这是他一贯的思路。如果你仔细研究1979年以来的历史,你会发现,他采取的每个行动,都是朝着经济自由化的方向迈进,有无数政敌反对,真是一个奇迹。考虑到具体的历史场景,坚持并且大力实践这一思路,是需要气魄的。
这个思路和老子,以及自亚当·斯密以来西方经济学的思路一样古老,但只有邓小平一个人做得到。他在政策的先后秩序上可能有错,配套可能有错,但在大方向上未曾错过,这是难能可贵的。不管将来怎样,都必须把邓小平的改革视为人类经济史上最伟大的篇章之一。
我在1997年时说,我也许过于乐观描绘了他设计的改革,但如果一定要教授打分的话,邓小平当然应该得A+,现在,我给他100分。关注邓小平时代的中国,一定会惊诧于邓小平开动的这个大工程,即使这个工程大约只完成了70%,还有30%是法律秩序、垄断利益等棘手问题。
人物周刊:1997年,邓小平逝世时,您带着您的太太,一身黑装,到新华社香港分社鞠躬、磕头,您想表达什么呢?
张五常:邓小平是在75岁时开始领导中国改革的,并且干到最后。他开始领导改革时,比我现在的年纪还要大,这个人“三落三上”,很不简单,我对他是很佩服的。在香港新华社的追悼会上,我穿黑西装、黑皮鞋、戴黑领带,我太太也是一身黑装,我们到那鞠躬,有人批评说桀骜不驯的张五常也会拍马屁。批评我的人,是发神经。我的答案很简单,我是做学问的,我知道历史,我应该去向邓小平鞠躬。你们回顾中国历史,会佩服邓小平。
我在1981年时就写得非常清楚,中国会走向市场经济,接着我在1983年、1984年时说中国改革是不会走回头路的,你们大概记得,我在1984年时说的,200年来,最有希望的中国就是现在。你们要知道,乾隆之后的中国,输得一塌糊涂。国民党说要把中国搞繁荣起来,但全是虚假,接着人民公社、文化大革命,中国历史翻来翻去,都是泪水,只有邓小平一个人,成功改革中国,他去世了,我应不应该去磕个头?
人物周刊:您的读者,大致上都有一个印象,就是您对中国过去30年改革精准的推断能力,历史好像是张五常写出来的,您如何做到这一点?
张五常:我怎么说,将来的历史可能会怎么写,哈哈。虽然我不是历史人物,也无足轻重,但我是站在时间前面,写出中国改革史的。以后的人,说到中国改革,可能会看看张五常是怎么说的吧。他们总需要一本真实的历史书吧。这是一个学者的自豪,不同于政治人物的自豪。学者的价值,正在于此。
我自己做得公正,不允许有偏袒,我对自己推断的历史负责,对自己的鞠躬、磕头负责,以后的人大概也会这么说张五常吧。
我给邓小平100分,这是最起码的,虽然他没有做完,也是100分。那些批评邓小平的人,不易明白,那些人自己能做什么呢?他们连我的本事都没有,但是我知道在改革上,我绝对做不到邓小平那么好。批评别人谁不会呢?
人物周刊:您40多岁才从美国回到香港,又常年生活在香港,没有第一手的大陆数据,您的评价如何客观公正呢?
张五常:你们不要批评张五常不知中国事。我的推断不是坐在家里、在白纸上画出来的,而是在大街小巷、乡野阡陌跑出来的。科斯说的,在实证这条路上,没有一个人比张五常走得更远。第二次世界大战,我在广西农村,没饭吃,我问农民,是不是现在才没饭吃?一年吃不上一碗白米饭,只有红白喜事才有点吃。他们说,“不是的,几代人都没饭吃的。”现在有饭吃了,这几年中国农民的生活是改进得很快的。
但有些人兴风作浪,我不知道他们是何居心。世界银行的报告说,中国社会两极分化,这是胡说八道。几天前,世界银行的头头说,从改进贫民生活方面看,这些年是卓有成效的,而这其中67%的功劳,要算在中国头上,对比他们前后的数字,不是自相矛盾吗?美国某机构每年都会出版一个刊物,在世界范围内给经济的自由度排名,香港第一,大陆排在200多位,这个排名是谁做的呢?是我在加州大学的一个同学,我考第一,他近包尾。那样的水平,我怎能不怀疑排名的可信度呢?他这样做,有政治上的考量吗?
我常对北京的朋友说,批评中国容易,你让我批评中国,我可以一个星期写一本书。但是不能否认,中国过去28年的改革,是人类历史上的大奇迹。你怎么说中国不好都行,但你能说清楚现在中国好在哪里吗?是什么样的制度安排支持了这个奇迹?从来没有这么好过的。一定是某一方面做对了,而且不是一般的对,是对得厉害。作为学者,你一定要问清楚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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