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近日在贵州省和宁夏回族自治区采访时发现,随着农村税费改革不断深入,两省区长期积累而未妥善解决的乡村债务如同"紧箍咒"一般,束缚乡村干部手脚,制约乡村两级发展,乡村两级干部萌生不作为思想。
一个西部贫困农业乡镇的收支账
西部贫困地区生态恶劣,“三农”工作尤为艰难。这是贵州六盘水市一处石漠化耕地。
贵州省独山县羊凤乡是一个典型的西部贫困农业乡镇,经济基础薄弱,产业结构单一,没有什么像样的企业,乡财政收入构成主要以农业税为主,工商税收比重很小。农业税减免后,乡财政深陷"断炊"窘境。
乡党委书记杨兴明介绍说,全乡总共3500余户、8.4万农民,去年人均纯收入仅1400元。农民很穷,政府也不富裕。去年乡财政收入算大账18万元稍多点,其中中央财政转移支付资金7万元、县财政经费补助11万元、税收超收返还4500元左右。
去年这个乡的财政支出情况又怎样呢?乡长杨正江掰着手指头一一列举:
--正常办公经费每月4000元。其中电费600元、电话费700元、复印机用费用600元、食堂做饭师傅工资400元。
--车辆维护和燃油费每月6000元左右。主要是乡里3台车即将报废,维修费用很高。
--会议及接待费每月4000元左右。乡镇处在农村基层,权力有限而责任无限,上面哪个部门来人都不敢慢待。我们这地方山陡沟深,各村距离乡政府路途又普遍较远,召集村组干部来开会办事,结束后招呼人家简单吃顿饭也是常情。
西部贫困地区农民生产生活条件脆弱。这是贵州农村一户农户家。
--其他支出每月1000元到6000元不等。派出所等垂直管理部门申请经费补助;培训或组织群众到外地参观学习等产业结构调整费用;工程项目附加费用;民政临时救济、精神文明活动、农村党建、老党员年终慰问及乡镇办公设施维修等费用。虽然好多都是临时性的,但是挡不住细算。
根据羊凤乡两位领导介绍的情况,这个乡要想维持政府的正常运转,平均每月的办公经费等常规性开支最少也得1.5万元,一年下来就是18万元。而从2003年以来,每年真正落实到这个乡财政所的中央财政转移支付资金只有7万元,平均每月仅有5200多元。导致乡里的常规性开支严重不足,产业结构调整费用等其他临时性开支更是没有出处。
羊凤乡的干部们普遍反映,农村实施税费改革政策以后,上级核定的税收转移支付资金有限,而作为贫困农业乡镇的羊凤乡几乎没有什么经济来源,但是,财政的支出口径却有增无减,需要花钱的地方很多,导致乡财政进少出多压力越来越大。
西部贫困地区农民生产生活条件脆弱。这是贵州农村一老农在家门口休息。
记者在采访中了解到,在2003年以前,羊凤乡由于体制性和政策因素,如发展经果林、盖乡中学综合楼等负债近20万元,一直没有清偿。2003年为弥补经费不足,乡财政又发生赤字11万元;2004年以后县财政累计给予20万元经费补贴,两年间仍然发生赤字7万多元。
杨兴明告诉记者,去年县财政局准备给乡财政所配备一辆车,明确要求乡里必须补贴2.3万元,否则这辆车就给别的乡镇。尽管县里没有给专项款,可是钱最后花出去了,出口在哪里?只能挪用其他款,因在乡财政所帐上的资金都在一个锅里搅。在乡财政18万多元赤字中,类似的支出就有三笔共计8万元,如果解决不了只能永远挂在那里。
杨正江感慨道,现在我们既无钱办事,又无钱还债,明天怎么办?永远有一个问号。去年,外地有一个老板想在乡里投资办厂征用了一块地,给乡财政所帐上打进来6.5万元土地占用费,没有给占地农民一分钱,全部挪作办公经费花了。如果老板来要这个钱,只能再想别的办法堵口子。
为民,巧妇难为
为防止农村基层政权进一步深陷负债泥淖,去年按照中央相关会议精神,各省区也相继出台文件,层层建立消赤减债目标责任制,明确规定所有乡村一律不许出现新债。然而,要办事就得花钱,由于没有明确的操作依据和办法,"一事一议"又很难操作,"会难开、事难议、议难决、决难行",借钱或者让私人垫资,旧债难还又添新愁,所谓为民服务只能是拿嘴应付。乡村两级干部有些产生了不作为思想。
西部贫困地区生态恶劣,“三农”工作尤为艰难。这是甘肃农村一貌。
记者在贵州省荔波县朝阳镇了解到,镇政府所在地的一供水池出现了裂缝,4000多名群众断水快两个月了,却一直得不到维修。镇党委书记黄志刚无奈地说:"要6-8万元投入才能重新修好水池,正向水利部门争取。穷乡镇就像一台旧车子,越使用修理费越高,形成恶性循环。目前我们镇的债务已达六七十万元,县财政只保工资,中央转移支付资金连基本办公经费都保证不了。不能为民办事,有时我们都不敢面对群众。"
记者了解到,许多负债乡村已经产生畏债心理,加上农民的公益意识又整体淡薄,致使当地农村建设和生产项目几乎处于放任自流状态。一些干部片面理解国务院严禁欠新债的文件精神,流露出宁可少干事,或者不干事也不能出岔子的态度。
在贫困的宁夏南部西海固山区,不少偏远村庄至今连最基本的人畜饮水问题都没有解决,不仅如此,村民们生产农副产品外销主要靠单家独户自行找出路,青年人外出打工也得不到培训和组织。当地的一些乡镇干部却表示,现在贫困乡镇能平平稳稳度过一年,到年底考核合格就谢天谢地了。
债台,何以高筑
记者在采访中了解到,干部的不作为思想主要是沉重的债务把他们压得喘不过气,想办事却无法办。那么乡村组织,缘何会背上沉重的债务?
贵州和宁夏两省区乡村债务有上级财政的各类借款、金融机构的贷款、统筹中借款、企业或个人借款,以及各种拖欠款等。形成的原因多种多样,主要有以下几种:
--兴办企业亏损。20世纪80年代后期,好多市县不顾客观条件,盲目跟风大办乡镇企业,"乡乡点火、村村冒烟"是当时一些地区的真实写照。然而,由于管理粗放、政企不分、权责不清以及市场变化等原因,所办企业纷纷停产、破产或倒闭,留给乡村的只有高额投资债务。如贵州省毕节地区2.51亿元乡村债务中,兴办乡镇企业带来的负债就占13.9%。
西部贫困地区交通也极其闭塞。这是贵州一个村民组村民自发修建的通村公路。
--垫资上缴税费。农村税费改革前,每年初由市县向乡镇、乡镇向行政村下达当年的税费任务,并采取种种措施严格规定上缴时限。而在具体实施过程中,由于天灾人祸等多种原因,税费征收常有缺口,为保证足额及时完成上缴任务,两省区一些乡村被迫四处举债,甚至向民间借高利贷垫缴;而农村税费改革后,政策规定不允许地方政府向农民硬性收取拖欠的税费,从而背上了沉重的债务。
--弥补管理经费。与全国其他地方一样,贵州和宁夏的乡村干部队伍都比较大,管理成本偏高,上级财政拨付的经费连会议费、差旅费等日常开支都难以确保,加上两省区相当多的乡村都无集体经济,属于"空壳乡"和"空壳村",自身缺乏"造血功能",往往只能通过举债方式来维持运转。
--达标捅下窟窿。20世纪80年代以来,贵州和宁夏均在农村开展了"小康建设"、"普九验收"、道路建设、计划生育合格村等名目繁多的达标升级活动,上级部门支持的资金有限,而且迟迟不能到位,大部分开支都由乡村负担;一些市县还相互攀比,层层加码,基层组织财力不堪重负,债台高筑。据统计,宁夏仅由此形成的村级债务就高达1.45亿元,占全区村级债务总额的42.8%。
--胡支乱花欠债。一些乡镇村级财务管理不规范,监督制约机制跟不上,乡村干部公款吃喝、公款旅游和超标准租车的现象比较普遍,使得有限的资金不断流失,债务越积越多。如宁夏灵武市原新华桥镇的接待费用从1997年开始在一家餐饮娱乐中心结算,不仅吃掉了这家餐饮娱乐中心欠镇上的10万元房费,还倒欠24万元"吃喝费",年均接待费近5万元,全部打了白条子。
躲债,见怪不怪
记者采访期间不断听到类似与乡村债务相关的"故事":2003年以来,镇里所欠债务无法清偿,贵州省荔波县朝阳镇镇长莫生亮年年上法庭当被告;2005年7月,一些讨债者上门要钱没有结果,便用电焊把宁夏灵武市崇兴镇龙三村村委会大门焊死,一周后才被强行打开。
虽然乡村过度负债是个普遍性的问题,但是在像贵州和宁夏这样的西部贫困省区,近几年由此引发的负面效应显得尤为突出,而且已经远远超出自身经济和财政负担范畴。负债过重的乡村,各项工作阻力重重;乡村干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杨白劳",躲债现象见怪不怪。
社会主义新农村在西部并不一个遥远的梦想。这是贵州省贵阳市花溪区罗依寨的村民正在打扫村院落卫生。
前不久,记者来到宁夏灵武市崇兴镇,镇党委书记和镇长均不在办公室。辗转通过市委宣传部找来镇党委书记周玉斌。周书记很窘迫地解释说:"只要呆在办公室,每天都有三五个来要账的,大吵大闹,寻死觅活,闹得啥工作也干不成。乡村债务最让人头痛了。"
从2003年起,宁夏用两时间在全区范围内开展了一场大规模的乡镇行政区划调整,由三个乡镇合并而成的崇兴镇一下子背上了1288万元的巨债,全镇4.5万农民人均负债286元,上门讨债的人走马灯一样。作为新一届党委书记,周玉斌自打年初上任之日起就没有消停过。他说:"愁得我一天抽三包烟,还是想不出办法来。"
周玉斌的苦恼也是贵州和宁夏两省区众多负债乡村领导们的苦恼。过去乡村靠统筹、提留等渠道,还可以有些"活钱"来化解债务。农村税费改革后,乡村两级的收入渠道骤然变窄,特别是以农业为主的贫困乡村只有上级转移支付这一资金来源,而转移支付资金连维持运转都很艰难,更别说用来还债了。每逢过年过节,一些乡村干部便离岗外出躲债,有的连家都不敢回。(姜雪城 周芙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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