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处
我们的脚步,已经到了死城深处。
走到一个三岔路口。震前,这儿像是闹市。一座古色古香的牌楼,歪斜了,还没倒下,它被飞石撞击得裸露出里面的钢筋。
牌楼底下有一辆黄色童车,扁扁的一片,巨石一定是碾过了它,轮子在那一刻停止了转动,它的小主人呢?
在一条像是商业街的废墟旁,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他灰头土脸,像是个灾民。
我问:“你怎么进城来的,里面还有人吗?”
“我是北川人,当然知道路。我来找家里的东西,马上出城去。”憨憨的小伙子叹了口气,接着说,“人?没人了,都在房子下面压着呢。不会活了,全死了!”
与他挥手告别后,一块巨大的宣传广告牌突然矗立在眼前。广告牌依托的房子并没倒塌,但裂痕斑斑,底下是一片狼藉。
七翘八裂的水泥梁柱旁,一辆桑塔纳瘪了,躺在边上。地上有十来本册子,散落一地,我拿起一看,是北川的人头册,上面是密密麻麻的人名。
我犹豫了一下,并没拿走。除了北川最后的影像,我不想拿走这里任何一样东西。
街面上,随处都是裹尸袋,以及一箱箱矿泉水、面包和帐篷,大撤离的紧张和慌乱,由此可见一斑。
我平时很少这样拍照,但此时此刻,空镜头成了唯一的选择。根本不用渲染惨状,一个个空无一人的场景,就是这个城市最后的见证。
小心绕过一个泡着很多异物的水塘,我听到,远处有狗吠声,叫了几声,又低了下去,稍息又叫了起来。它叫得很急,大概是看见了我们,但我们找了半天,也看不见它的踪影。
在这座死城中走了半天,已经没了最初时的恐惧,也习惯了其中的药水味。最让我惊异的是,这里甚至连个苍蝇、蚊子都看不到。或许是防疫队洒下了太多的消毒药,它们也都被杀死了?
想到这儿,我干脆甩掉了闷气的口罩,小心地嗅嗅空气,与平时进医院时嗅到的味道差不多。我始终没带手套,在这座死城里,没人和我握手,我也丝毫不怕疫情。
只是,堰塞湖还在头顶上悬着,惟恐余震太大,让它飞流直下。到时,我们还能逃得了吗?
天空又滴起了雨。已是晚上7点多了。我忽然感到饥渴。身上除了照相机,两手空空。来时匆忙,连瓶矿泉水都没来得及带。
地上有不少零散的食品和矿泉水,虽然诱人,但不到万不得已地步,绝对不敢碰。
再往前走,在一座破烂不堪的桥头,我突然看见几个凳子旁有一整箱水,虽已经开过封,但里面还剩有好多瓶不曾开过,于是,我顾不上太多,拧开一瓶,大口灌进肚里。
生灵
小赵视力极好,发现前方有一条狗。他叫我别靠近,怕它饿急了咬人。
我从来没养过狗,但我知道狗是人类的朋友。只是这一阵,听了太多有关防疫宣传的教育,让我对它也产生了某种疑虑。
我先是拿着长镜头拍摄,与它保持足够的距离。这是一条“京巴”,并不凶悍,我开始慢慢向它靠近。它睁着一双大眼睛,默默地看着我,不声不响,像是在企盼什么,也像是在打探:这个拿着黑乎乎家什的人,究竟是干什么的?
完全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生命,这让我一阵惊喜,尽管只是一条小狗。我以为它饿了,忙回头找来一块丢弃在路上的面包,靠近喂它,但它闻了一闻,又缩回头去,继续眼巴巴地望着我们。小江再拿来矿泉水喂它,它也不喝。
我知道,狗已被灾区的防疫人员划入格杀勿论的对象。这条曾经是人类最好朋友的小狗,此刻之所以能在这里出现,中途不知躲过了防疫人员的多少次劫杀。
不知为什么,劫后余生的这条小狗,不但不躲闪我们,反而与我们很亲近。难道是它的第六感能分辨出,面前站着的人没有恶意?这时,我突然注意到,在它面前,摆放着几个裹尸袋。霎那间,我像被一阵电流击中了似的:这是一条忠心耿耿的狗,乱石没打死它,枪弹赶不走它,饥渴也诱惑不了它,它至死不渝守着的,或许正是它的主人的裹尸袋。
意识到这一点,我的泪水再一次流下。模糊的泪光中,这只小狗一直默默地望着我,眼神里透出忧郁。
我想和这只小狗合个影,就以北川这座空空荡荡的死城当背景:生、死、爱,永恒,在这座死城里融会贯通。
刚迈开脚步,小狗就紧贴上来,后腿一瘸一拐。小江被它企盼的眼神深深感动,不能自已,男人式地发誓要把这条小生命带出城去,说什么也不能把它独自留在这里。
可我们深知,很难把它带出去:我们是偷偷溜进来的,出去的路只有一条,带着狗出去,注定难逃军警的眼睛。另外,灾区现在已经风声鹤唳,让任何人瞧见它,一定立即处死。还有一个担心是,万一带出小狗真把疫情也带出去,我们三人就成了千古罪人。
就在我们犹豫之间,不知从哪儿又冒出一条小黄狗,活蹦乱跳的,与小“京巴”像是早就认识。但它既想靠近我们,又颇有警惕心。我们默默离去,小黄狗盯着我们,始终不发一语。小“京巴”由于腿力不支,终究也没有跟了上来。
走了一段路,我不忍心,再回头看它一眼,它俩都还在看着我们:“京巴”趴着,小黄狗站着。一霎那,我掉转了头:永别了,死城里的小狗,别再看着我了,让我少一些负疚吧。
此后,我再也没有心思拍照了,一路往回走,一路惦记着小狗。走得很远,山谷里又传来狗吠声,天色全黑,叫声仍在。
回去的路上,见不到一部起重设备,也见不到一辆铲车,全部撤走了。我想,这应该是北川被彻底放弃的迹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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