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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丝毫没有觉得难堪,因为奖品处的老师给了他一等奖的奖品,一块毛巾,又额外添了块舒肤佳香皂。
“我就说,把我的病都治好。”
自打村小合并到乡里后,没有上课铃的早晨变得缓慢而宁静。
7点50分,村里剩下的最后一个小学生来了。“上课。”王立军在办公桌兼讲台前喊了一声。对面椅子“哐啷”一响,小峰半应付似地站起来。
“同学们好。”老师对教室里唯一的学生说。
“老师好。”小峰含混地应了一句。
数学课过后是语文课。小峰趴在二年级(上)的语文课本上,读得磕磕绊绊的。“我要的是葫芦。从前有个人种了一棵葫芦……”他用食指点着,每读几个字,就停下来抬起头,迟疑地看一眼王立军。老师点点头,他才低头继续读下去。
课间休息,王立军陪小峰打了会儿乒乓球,又站在空荡荡的墙根下晒了晒太阳。“要是在以前的学校,这会儿学生们全在这儿晒呢,你挤我、我挤你的。”王立军说。如今,乡间小路上很难再看到孩子们的身影。对面的村小已经变成一家木材加工厂,堆满了粗糙的木头。
小峰也是这个村庄里最后的艾滋病患者了。
2008年12月,小峰母亲艾滋病病发又感染上脑病而去世。这个种得一手好庄稼的女人,走的时候不到39岁,身上还打着吊瓶。
小峰被吓得眼泪也没有了。可是在火葬场,当母亲被推入火化炉时,他哭了起来。
十几天后,天生一副好嗓子的父亲突然说不出话了。王立军骑自行车赶到他家时,这个男人睁着眼睛平躺在床上。王立军把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一点反应也没有。就在两天前,他们还坐在一起抽烟。那时王立军还跟他说:“不要老送孩子上学了,也该让他锻炼锻炼。”
在床上躺了19天后,他永远闭上了眼睛。
小峰带着家里的彩电、装着照片的红皮箱还有一床军绿色的铺盖,吸溜着鼻涕住进了姑姥姥韩玉君家。这是他在村里最后的亲戚,也是唯一愿意接纳他的人。
“我恨他,恨得顶顶的,他死了我都没去看。”如今,提起小峰父亲,59岁的韩玉君仍然咬着牙。“他娶的可是我哥的闺女呀!”当年,她的丈夫老洪看着邻居这个小伙子老实又能挣钱,才把侄女介绍给他。
小峰家的土地和房屋被变卖后,遗产分成了几份。可谁来抚养小峰,几个亲戚却推来推去。姑姑的理由和当年村里的家长们一样,怕自己的孩子传染上艾滋。姥姥也不愿意接他去家里。照片里曾经亲密依偎在一起的家人,在现实面前拉开了距离。
14岁的小峰已经明白了生活中的变故。“我爸还没死,我姑就问我爸,那些钱哪去了。我爸说不知道。我都知道,就藏后边了……我姥姥不要我。我去我姥姥家玩,吃完饭让走,我说我不走,不走干吗,在这呆着。我姥姥就叫我走,我大舅也叫我走,那我还呆着干吗?”
没人问这些问题,可他不知道被触及了心里哪处,眼睛盯着墙角,说个不停。很快,他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双手插在裤兜里,垂着肩膀,偏着头,脸上有些不屑的神情。
韩玉君家没有小孩,她的女儿已经出嫁了。村委会答应每天支付60元工钱后,她把小峰领回家,给他做饭、洗衣服,每年还给他过生日。这个男孩刚来时很听话,也很少提起自己的父母。只是在夜里,他常常哭醒。
“想我妈。”在韩玉君怀里,他哭着说。
小峰父母去世后,每季度去防疫站抽血的工作落到王立军身上。这个孩子对他相当依赖,一下出租车,就伸出手拉住老师。
“我俩感情挺深。”王立军说。家里的红富士苹果,小峰挑出最大的送给王立军。有一年,王立军骑车上班时滑倒在雪地里,小峰看他一瘸一拐的,非要让他坐下来讲课,还“闹劲儿不喝水”,因为怕老师打水要走来走去。
这两件事,王立军给不同的人翻来覆去地讲,“我真挺感动的”。
小峰记得别人对他的好。尽管韩玉君会抱怨,他这一年长得“又高又胖”,吃穿比以前费了不少,可小峰知道,村里对他最好的还是姑姥姥。
“姑姥,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告诉我,我把手割破了,把血往他身上抹!”他放了这样的狠话。
对于艾滋病,他还没有显出太多畏惧。在小卖铺里碰见害怕他的外村小孩,他使劲解释:“没事,我出血、你出血,伤口碰一块才感染呢,平常接吻都不会传染。”
他的话把成年人逗乐了。有人忍不住逗他:“你怕死不?”“我不怕。”他飞快地回答。
但他曾跑进村里蓝色屋顶的教堂,跟着大人们一起唱圣歌。祈祷时,他闭上眼睛,“我就说,把我的病都治好。”
“算了,他还能活几天,抽就抽吧。”
因为吃药的事,韩玉君这天早上动了气。
“人家想买这个药都买不到,国家白给,你还不吃。你爹妈要是吃这个药,不见得死那么早。”刚从医院打点滴回来的韩玉君大声说,小峰歪在炕上不吭声。他本该在早饭前吞下3片半白色的抗病毒药,可这一年来,他渐渐拒绝吃了。
面对进入青春期的孩子,韩玉君很发愁。“孩子大了,又不是父母,又不是自己的孩子,不能说打就打,说骂就骂。咱们是伺候,能那么干吗?”
吃药同样也是王立军和小峰之间通常的话题。正式上课前,师生之间总要重复这样的对话:
“吃药了吗?”
“吃了。”
“真吃假吃?”
“真吃。”
“可不兴骗我,那是害你自己。”
这天早上,小峰不说话了,其实他并没吃药。“我忘了。”他承认时缩着脖子一笑,有点不好意思。
奈韦拉平、拉米夫定、齐多夫定,这些读起来拗口的抗病毒药,应该早饭前3片半、晚饭后两片半,每天如此。别人告诉王立军,如果不持续服药,身体可能会产生耐药性,“到时就麻烦了”。
听到小峰又没吃药,王立军用手遮住嘴,压低声音说:“我昨天去他们家看了,他那个药片,数儿又不对。”他皱着眉头直叹气,“跟他说了,没用。你说怎么办呢?咱们也就只能起个监督作用。”
比起吃药,小峰自己更上心的是,这个下午能不能在池塘边找到刘立宝,那是他今年才认识的新朋友,和他同岁。
7年来,村里人已经接受了这个“特殊”的孩子。有人在路上碰见他,还问一句:“上学啦?”可他依然交不到朋友。大多数时候,他只能到废弃的鱼塘边看老头儿钓鱼,或者跑到大桥边看火车。他记住了鸣笛的时间,下午一点半。
刘立宝是邻村的孩子,俩人在广场跳舞时认识的。在村子附近的一个小广场上,每到晚上就聚集着一群中年妇女跳“14步”和“18步”。两个男孩在这里成了搭档,小峰跳男步,刘立宝跳女步,尽管小峰比刘立宝还矮半头。
起初,刘立宝的爸爸并不同意自己的儿子和小峰来往。他在电视上看到过这个男孩,知道他有艾滋病。可刘立宝觉得,小峰比那些拔掉他的自行车气门芯的男孩强多了。趁父亲不在家,他带小峰回家打游戏机。
“别的小孩不爱跟他玩,都嫌弃他有艾滋病。”刘立宝说。
“操!那谁,刘雨、劲松、张宇他们几个都跟我玩。”
“跟你玩倒是跟你玩,欺不欺负你吧?经常我在面前看着,不一会儿扒拉你一下,敲你一下。”刘立宝模仿着他们打了下小峰的头。
小峰没说话,但他很快找到了反击的机会。“我有舞伴,他没有。”“我也有。”“你的是老太太,我的是小闺女。”“你才老太太呢,你那是我老姑,好不好意思,我老姑多大,40了!”两个人抻着脖子叫着。反击失败了。
对于这分迟来的友谊,小峰还不知道怎么珍惜。“你给我滚!”俩人说急了,他总是这样大喊一声。可刘立宝却笑嘻嘻地回他:“我不滚。”没过一会儿,俩人自动和好了。“哎呀,手埋汰了,走,洗手去。”刘立宝拉着小峰走了。
对于小峰晚上去广场跳舞的事,王立军有些矛盾。“你跳舞,锻炼身体可以,但是要早点回家,8点就上床睡觉。”他嘱咐着。
小峰没听他的。有一天晚上他没回家,睡在了大道旁边一座废弃的房子里。姑姥爷老洪找不到孩子,以为他死了,跑去村委会大喊。
这个男孩还偷偷学会了抽烟。他走进小卖铺,假装帮别人买烟。老板本来不想卖给他,可有人在旁边劝:“算了,他还能活几天,抽就抽吧。”
“像他这样的情况,到了18岁怎么办?”
按照防疫站的检测,小峰已经是艾滋病人了。病毒破坏了CD4免疫细胞,他的身上开始经常长出疱疹。在最近的检查中,这项免疫细胞指数又下降了,防疫站怀疑小峰对正在服用的药物出现了耐药反应。
王立军并不清楚防疫站都检查了些什么,他只是按时带着小峰去那里抽血。他有些避讳谈论生死这个问题。曾有一个记者,在小峰家里问他“怎么看待生命”。对外人一向挺和气的王立军那次真生气了,“你这个问题,谁也没法回答!就是我,今天脱了袜子躺下,都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起来穿上!”说急了,他把手里的老花镜摔在桌上。
王立军很少再提小峰回正常学校的事情,他明白,这已经不大可能。关于小峰成年后学校还会不会开下去的问题,他也是盯着提问者沉默了半天才说:“这就不知道了,没有想过。”
但姑姥姥韩玉君必须考虑这些问题。小峰现在每个月的开销,是由留在村里的那部分遗产支付的,加上韩玉君的工钱,每月2300元左右。物价再这么涨下去,伙食费就不够了。她找过村委会,问能不能加一两百元,可村委会也发愁,这笔遗产只够再支撑一年多了,以后只靠每年2600元的农村低保补贴,更不够负担这个孩子的开销。
“你说,像他这样的情况,到了18岁怎么办,国家还管不管?”韩玉君问。
为钱头疼的还有副乡长刘晏清。本来,王立军每年1万元的工资是由县财政、乡政府和县防疫三家共同支付的。但防疫站改为疾控中心后,没有1500元这笔专款了。刘晏清打算跟县财政争取一下,“实在不行乡政府想办法,无论如何保证王老师的工资。实事求是地说,也就是一顿饭的钱。”
说起这些,他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连抽了两根烟。更让他发愁的是,“爱心小学”不可能一直办下去,这个毫无技能的孩子成年后,走向社会该由谁来管。
没人把这些事告诉小峰。他刚刚找到好朋友,还有了新宠物——姨夫抓来的刺猬。他更关心过生日时,刘立宝会不会像答应的那样,送他一份礼物。他还有很多梦想,盖房子、当警察、上“星光大道”。
他14岁了,已经和艾滋病毒共处了14年。成年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一件那么确定的事情。(本报记者 王晶晶文并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