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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医生就该杀几个”
2013年10月15日,连恩青从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出院回家。家人本以为他应有所好转,没想到,他回家后第一句话就是,“没病的你们让我去治,有病的不给我治,你们以为住这个院,我的鼻子就不难受了吗?”怕激怒他,家人不敢多说什么,只能让连母多加看管。
但连恩青似乎已决心开始执行某个计划。有一天,他特意去镇里拍了张照片,交给妈妈说,“这个给你留个纪念,以后你就看不到我了。”
10月25日一早,连母去河边洗衣服,连恩青出发了。不到两个小时后,在先后袭击了王云杰、王伟杰和江晓勇三位医生后,他被双手反扣着按倒在CT室的地板上。
上午10点30分,陈增杰无奈宣布:对王云杰的抢救无效。
很多等在手术室外的医生流了泪。但更让他们吃惊的是,围观群众竟然是一片叫好声。急救中心一名护士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不少急救中心的患者听说医生被刺后,议论说“杀得好”,还有人说“这些医生就该杀几个”。
一位医生向《中国新闻周刊》陈述了他当时的感受:他每天6:00起床,6:45就要到医院查房,8:00出门诊,一上午看50多名病人,午休后要值班收病人或者写病历、手术,直到晚上8点,才能坐下歇一歇,等待第二天同样的轮回,五一、春节、十一,几十年几乎每天一样,最终却几乎成了“敌人”。“所以我们不只是在哭王医生,也是在哭我们自己。”
一位CT室医生迅速创建了一个微信群,宣布要自己维权。更多消息在微信群内扩散,响应者众。10月28日上午,温岭市人民医院医生整齐地列队在医院广场上,举起了“医疗暴力零容忍”“还我尊严”等口号。
很快,声援从浙江全省、北京、上海、广州等地的医疗同行那里传来,借着网络与微信群的扩散,王云杰之死引发了全国医疗界的抱团取暖,也使他们忽然发现,医生在社会上的形象已经与“白衣天使”相去甚远。比如:北京一家三甲医院的主任医师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在微信朋友圈中转发了温岭医院的消息后,有位高中同学评论道:这些黑心医生就该杀!
“我没引来同情,反倒引来仇恨了!”他不解,又委屈。
也有人试图分析此次事件的成因。
有人说,也许从第一次来看病起,连恩青就对医院产生了不信任感。连俏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连恩青第一看病回家后就对她说:医生瞧不起乡下人,不给仔细看病。虽然医生认为,他们不过是按正常的程式化处理方式。“虽然限定一个上午只看35个号,但通常都会加到50个左右,”王伟杰说,“连上厕所,接电话的时候都没有,所以一切力求简短、高效。”
在浦岙村,与连恩青有同样观点的村民不在少数,只要提起去市人民医院看病,村民们都说,“他们态度很差的,看不起我们这些乡下人”,“城里的有钱人都去上海杭州看病的,基本没人去人民医院”。
这样的最初印象,或许已为后续发展埋下了伏笔。
温岭市第一人民医院院长助理郑志坚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人民医院每个季度都会根据病人的投诉,召开全院的医疗纠纷分析会。并根据患者诉求和医疗问题制定相应的应对方案。”
但应对方案大多以息事宁人为主要目标,手段多是:赔钱。
温岭市人民医院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泌尿科医生说,他曾经接诊过一个病人,术后一直声称患上了尿失禁。这名患者在医院住了近半年,院方无法排除没有尿失禁,最终赔了钱。出院时,这名病人对他说,“不拿到赔钱,太没有面子。”
温岭市人民医院也曾希望以退钱的方式解决连恩青的投诉,但连恩青不要钱,强烈要求再次手术,只好作罢。
这样的情况并不少见。上述北京医生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现在每家医院都设有“纠纷办”等专门处理医疗纠纷的部门,但解决方式类似。他所在的医院也大多采取赔钱的办法,以求尽快了结,恢复正常医疗秩序,但医生们普遍不能接受这样的方式。“赔钱就证明医生做错了吧?但我明明没错啊?”
他说,这种解决问题方式造成的后果是:患者们认为“闹”可以解决问题,能得到钱;而医生们则认为自己的职业尊严受到了伤害。这位医生不否认很多医生有多高价药、收红包等行为,但他认为,医生所有行为的背后,是现在医疗体制的大背景,医生个人无力抵抗,反而被推到了医患矛盾的最前沿。他所在的医院没有发生过极端的杀医行为,但几乎每个医生都被患者推搡过,被家属骂过,闹事时有发生,说“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一点也不过分。
据统计,2012年全国共发生恶性伤医案件11起,造成35人伤亡,其中死亡7人,受伤28人(其中患者及陪护人员11名、医护人员16名、保安1名),涉及北京、黑龙江等8省市。另据公安部的统计,今年以来,各地公安机关制止的侵害医务人员现行犯罪达200起,另有协助排查化解矛盾纠纷9700余起。
甚至连英国专业医疗杂志《柳叶刀》也表示了对这种现象的关注。2010年8月,它刊发了报道《中国医生:威胁下的生存》,在温岭医院事件后,这篇报道又被搜索出来,译成中文,在医生们的微信群里传播。
“医院已经成为战场,因此在中国当医生便是从事一种危险的职业。”报道说。它进而分析了这种现象产生的根源:政府对医疗投入过少,媒体缺乏医疗常识的错误报道,以及由于医生过度医疗和和收受红包等行为,导致病人对医生和医院的极度不信任。
“为使不适当的利益冲突最小化,中国政府通过立法防止医生接受来自医药公司的金融回扣。因为医生的标准工资即使从中国的标准来看也比较少,因此在经济迅速发展的中国环境下,许多医生就必须在职业道德与收支平衡问题面前挣扎。这种压力,加之感觉到自己的服务价值被政府与社会总体严重贬低,迫使许多医生改行易辙另谋生路。”
这个预言正在得到证实。上述北京医生就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医生群内已经在开始讨论“脱离临床的办法”。
国内知名医疗网站丁香网的总监李天天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在美国,有强制医疗保险制度,由两个部分组成:一部分由医生购买,用于医疗事故的赔偿;一部分由患方购买,用于医疗意外的风险救济。所以,在美国无论发生医疗事故还是医疗意外,都有保险做后盾,解决问题也有非常法律化的程序。但在中国,获得救济的渠道,要么是靠漫长的诉讼,或者来个直接的——“医闹”。如果这种状况再不改变,中国医疗环境的发展方向,可能是很可悲的。
连恩青已被正式刑事拘留,案发时他是否具有行为能力仍需调查。温岭市人民医院也已恢复如常。一位医生在博客里写下这样一段话:“王主任走了,也许什么都不是,只是如小池塘里扔了一块石头,等涟漪散去,留下的继续是一池麻木和无奈。” ★
(应受访者要求,连俏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