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近影
婺源风景
朱仙镇的木刻画
冯骥才:提起此人,往往令人想起“神鞭傻二”,或者《炮打双灯》,但近十年来,这位当代著名的小说家却奔走在田野村落,把全部精力都放在民间文化遗产的保护上了,不断地普查、研究、呼吁,称其为保护民间文化遗产的一面旗帜并不为过。“两会”前夕,本报记者特地采访了这位全国政协委员——
问:您主持的中国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工程在2003年启动时计划分两期完成,第一期对民间美术、民俗的抢救性普查整理工作将在今年结束,不知工程都取得了哪些进展?
答:我原来的计划是对960万平方公里内的56个民族的民间文化进行全面、地毯式的普查。现在由于经费有限,我们只好把这个宏大的计划分解成一个个具体的项目去做,取得了一些进展。
比如说民间美术,我们把它分解成年画、木版画、剪纸、皮影等小的部分。然后再细分,例如,现在已知的木版年画产地有25个左右,我们把它分解成17个单元来普查,目前已经完成一半多了,我想应该再有两年左右就可以完成了。
有些项目开展得不错,比如年画、剪纸、民间故事。其中民间故事的搜集整理做起来是很难的,因为中国的民间故事浩如烟海。通过我们对中国1600多个县进行普查统计,目前的成果就是《中国民间故事全书》的陆续出版,比如“云南漾濞卷”、“山东枣庄卷”、“河南信阳卷”、“湖北宜昌卷”等。全部完成后总字数约6亿。
此外还有一些意外收获。最近在做木版年画普查时,在豫北、冀南交界的安阳地区发现了一个新的年画产地滑县。那里的年画非常有特点,现在还在印神农像,上面的题字用的还是《诗经》里的诗句。其制作方法、绘画体系跟中国其它任何一个年画产地都不一样,是由一户姓韩的人家独门单传,已经传到二十七代了。我用同在河南的开封朱仙镇年画来做比较,二者也完全不同。这里呈现出的是一个完全独立、完整的艺术体系、文化体系。
如果不做这次普查的话是不会有这样的发现的,所以今后类似滑县年画的新发现需要不断补充到我们的普查计划里去。
很多地方政府官员认为,最重要的是房子要盖得高档,结果很多地方规划出一片洋房,社会主义新农村搞成“洋农村”。
问:中国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工程第一期能否按既定计划完成?
答:从具体做的工作来讲,现在没有达到当时预期的想法,进度、力度我都不满意。主要是遇到了三方面问题的制约。
第一是缺少人力。现在从事这项工作的研究者,主要来自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加上其他方面的学者共有一两千人。不是所有的学者都可以、都愿意到田野的第一线去,因为这种普查是纯奉献的;也不是所有人在这个问题上有非常自觉的态度,并非都能够想到目前民间文化遗产保护的紧迫性、危机性和濒危性;另外还有些学者,在从书案研究转到田野研究的过程中有些力不从心。
第二是地方政府支持力度非常有限。有的地方,如果民间文化遗产的普查能够跟地方官员的政绩,或者跟当地旅游开发的目的相结合的话,往往会获得支持;如果商家在其中找不到卖点,或者地方的官员在这里找不到自己的政绩,他们的兴趣就会小。
第三就是经费问题。自从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工程启动以来,我们获得的经费是非常有限的。到现在我们只获得了国家社科基金的启动经费30万元,此后就没有任何国家拨款。全国30个省份,平均一个省5年只有1万元的经费,怎么抢救?几乎是一个玩笑。
问:普查、保护工作遇到重重困难,被保护的文化遗产的现状又是如何呢?
答:目前民间文化遗产消失的速度不但没有减少,而且还呈加剧趋势。特别是在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过程中,很多地方没有把文化保护与之相结合。我一直在呼吁:规划新农村建设要注意文化保护。虽然有些政府部门也认为我的说法非常对,但真正落实到了地方就很少有决策者仔细考虑这个问题了。
要知道,保护民间文化遗产真正是件以人为本的事情,是人们精神上、心理上的需要,可是很多地方政府官员认为,最重要的是房子要盖得高档,结果很多地方规划出一片洋房。社会主义新农村搞成“洋农村”。
不过,从积极一面看,正因为保护工作很困难,才更需要我们极力推动。5年以前可能没有多少人知道什么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为什么必须要保护文化遗产。通过5年来我们在不同场合不断呼吁,反复申明保护文化遗产的重要性,使其在社会上引起的认同越来越多,使得越来越多的公民具有了文化遗产保护的观念,认识到只有维持自己文明的传承,才能在一个全球化的时代里找到自己的文化身份,自己的DNA才不会迷失在全球化的大海里。
有了这种群体性观念,保护就会变成大家的自觉行为,不只是个别人奔忙。
中华文化的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载体都在古村落,我们的民俗、民间戏剧、歌舞、音乐、手工艺都在其中,“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如果没有这些村落,这些民间文化遗产也就没有了。
问:文化遗产的种类包罗万象,您当前的工作重点在哪里?
答:现在以及未来5年我的工作重点都在古村落的保护上。中华文化的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载体都在古村落里,我们现在普查、保护的民俗、民间戏剧、歌舞、音乐、手工艺都在其中,“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如果没有这些村落,这些民间文化遗产也就没有了。
中国有600万个村庄,并非所有都是古村落,需要具备三个条件:第一,物质和非物质文化遗产有相当分量。第二,文化遗产自成体系,比如要有一个跟自然相融合的村落规划,有历史的街区,有代表性的民居建筑,甚至还有一些公共设施,比如庙宇、桥梁、水井、戏台等。第三,有比较鲜明的地域特色。
符合上述条件的古村落我估计在5000个左右,但消失速度很快。陕西有个人专门收藏石头磨盘,他的藏品如果用来垒两三米高的墙,能排出五六百米。有多少收藏品就意味着有多少古村落已被瓦解。
关中地区一个民俗博物馆收藏有很多拴马桩,形状有胡人、猴子、狮子等,约有1.1万根。这又是从多少变迁的古村落中流散出来的?
据我所知,江浙一带大部分沿海地区的村落建筑以及格局已经改了三四遍了:先盖个香港式的建筑,又改成美国式的,又拆了改成西班牙式的……全世界没有一个国家把自己本民族风格的村落拆了以后按外国形式盖的。更有甚者,上海郊区出现了英国式的小城镇,城镇中间还有一个丘吉尔的铜像。
问:当前有没有保护得比较好的古村落?
答:我去年去了一趟皖南,希望找到一些样板,结果发现婺源做得很好。那里的建筑属于徽派文化,“青砖灰瓦马头墙,肥梁胖柱小闺房”,房前有大片的水塘,屋后是蓝色的山,诗情画意,当地人引以为豪。
婺源县领导非常有想法,为中国古村落的保护提供了一条新思路,就是请建筑师按照当地的建筑风格设计出几种房屋,只是在内部对卫生间等设施加以现代化改造,外形保持徽派风格。如果当地人想盖新房子,必须按照设计好的婺源式建筑来盖,这样的新房从外面看起来与当地文脉是一致的,保持了历史风格、文化特色的延续。
浙江的西塘花了上亿元钱在村里做一件事,就是把所有网络、电线全部埋到地下,不但让古村落的设施现代化,更保持了其历史性风格。这也是好的做法。
问:有没有可以推广的保护措施?
答:我认为中国古村落的保护措施主要有四种类型:第一为分区式,比如丽江的束河,原有的古村落不动,在旁边建一个新区,居住、生活都在新区,这样古村落的原汁原味就保持下来了;第二是民居博物馆的形式,把分散的经典的建筑向一处集中,晋中一些大院比如王家大院就是这种类型;第三为景观的形式,比如婺源,其形象并非为了旅游而考虑,而是展示自己的特点,当然也可以作为旅游资源;还有原生态的方式,保持当地原住民的原生态生活,周庄、西塘就是。
对于古村落,我一直有一个观点:应该给古村落挂牌。所谓挂牌不是挂“历史文化名镇”那种表面的牌,是挂双遗产的牌,因为古村落既是物质文化遗产,还是非物质文化遗产。挂牌后就得有一个保护措施,不能随便动,要把它留住。把天坛拆了,即便再按原样盖起来也不是天坛。
同时伴随要做的事就是要给古村落建立档案。为此从去年开始我就一直在做两件事,第一个是动员企业家和社会来投入,第二是从海外寻求资助,去国外演讲,争取国际上一些基金会的支持。(熊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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