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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子水村的东河,被改造后变成只有三根管道出口的暗河/记者 范传贵摄
记者调查发现河道改造淤塞几成马路隐患早已发现却无人重视
调查动机
7月28日,北京市防汛抗旱指挥部抽调4支水利专业抢险队,投入100台大型清淤机械,开始疏通房山区周口店河、夹括河、丁家洼河、小清河、吴店河5条河道,预计10天内完工。
河道是防汛抗洪的生命线。从官方的表态和举措中可以看出,河道淤塞对于本次北京暴雨成灾所产生的负面影响,已成为共识,也引起了重视。
那么,其负面影响究竟有多大?现有的疏通手段是否能够保证下一场暴雨来临时房山安全无虞?《法制日报》记者选取了本次受灾最严重的房山区夹括河为样本,从源头至下游展开了调查。
特别调查
北京市房山区猫耳山南麓的黄山店村,一道清流由北自南奔腾而下,被村庄分割开后又在村口汇成一流。
这条河叫夹括河,在官方的一些文件中,又被称为“夹扩河”,从黄山店村出发,向南流经同属周口店镇的娄子水村、龙宝峪村、瓦井村、南韩继村、新街村,再流向下游的石楼镇、韩村河镇等地区,全长17.3公里,其间支流密布,流域面积达129.5平方公里。
在7月21日的那场暴雨以前,作为周口店等多个乡镇的排洪主渠道,这条河流的中下游已有数十年难见较大的活水,以致像一座“死火山”一样被人遗忘、忽视,直到灾难临头——在暴雨引发的山洪中,失控的夹括河席卷而下,流域内的村庄几乎全部成为重灾区。
在官方公布的77人遇难名单中,房山区发现的遇难者共38名,记者查看地图发现,其中13名均发现于夹括河流域。
上游:河道被加上了盖子
7月21日傍晚,短时密集的降雨在夹括河的源头黄山店村形成了第一波洪峰,沿着河道顺流而下,在6点多钟到达下游的娄子水村。
除了黄山店外,地势低洼、多面环山的娄子水村同时汇聚了来自黄院村、泗马沟等地的多道洪流。据村民刘鹤介绍,三股洪流来自不同方向,村子里有三条相对应的排洪渠道:东河、南河(夹括河在娄子水村境内名称)和另一条穿村而过的排洪沟。
刘鹤带着记者一一查看。东河位于娄子水村东边,河道宽5米左右,原本深度仅约1米,经灾后疏通大大改善。经过山洪后,河道两旁的围墙多处倒塌,河道旁的路基也有部分被摧毁。岸边零星地倒着一些未被冲走的大理石栏杆,由此可以依稀想象出受灾前这里的繁荣景象。
东河两岸的商铺,在本次山洪中受灾最重,很多店铺的铁栅栏门几乎完全被摧毁。一名外地来村里经商的男子,在他已被冲毁的房屋里指着墙告诉记者,当时的水位已经超过了地面1.5米以上。77人遇难名单中,唯一发现于娄子水村的河南人张恩,正是在东河上被捞起。
75岁的崔老太太告诉记者,在她二十几岁的时候,村里曾来过一次比这次更大的山洪,当时的东河宽度是现在的两倍以上,两边几乎没有任何房屋。但由于此后几乎很少有大水通过,二十几年前,村里占用一半河道建起了公路。
在多名村民眼中,占用河道建公路时间较早,可以理解,但村里在几年前的一个举动却让人不能理解——在河道上方铺上水泥,建成公路、小市场、健身场、小公园,近1公里的河道则被改成两个直径仅1米多宽的半弧形暗河,从底下穿过。
除此之外,东河上的另一个景象也让记者惊奇——在短短的几百米河道上,竟然跨立着近10座桥梁,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一座桥通向对面的公路。这些桥梁和村里建的公路、小市场一样,被村民称为“给河道加了盖子”。
东河流经村庄后,在下游汇入夹括河。在南河的上游,灾情同样严重,建在河岸边上的娄子水小学,围墙被冲倒了,一楼教室也灌进了洪水。一家刘姓三口子正在一座桥上闲聊,他们告诉记者,夹括河在娄子水村境内的河道,原本也是现在的两倍多,2007年左右,房山区在河滩上修了一条公路通往黄山店,河道被占用了一半。
对此,娄子水村宣传委员刘伟称,公路是区里修的,他们并不清楚。而对于给排洪渠道“加盖子”一事,他觉得村干部十分委屈:“这条河一直都没水,这次来这么大洪水,首先是天灾。没加上‘盖’之前,那些地方都是垃圾场,恶臭扑鼻,环境恶劣。而且我们修建这些设施全部经过了规划部门的批准。”
而在谈及为何洪峰会如此巨大的原因时,刘伟拿着照片告诉记者,那些桥梁的确起到了很大的阻碍作用:“你看这些车子、树、杂物,洪水一冲全部被挡在桥这儿了,水下不去,如果没有这些挡着,水可以下去一大部分。”
中下游:河道支流堵塞成了马路
由娄子水而来的巨大洪峰,咆哮着冲向下游的龙宝峪、南韩继、新街、瓦井等村庄,这些村庄沿着夹括河两岸紧紧相邻,也成为本次洪灾最集中的重灾片区之一,7名遇难者被发现于此。
继续往下,奔腾的夹括河在韩村河镇尤家坟村处溃堤,沿平原和树林四散冲去,水流穿过镇中主干道岳琉路,继续向南而去,在东南章村村口,洪水反灌形成一个巨大的水坑。最终,在这个水坑里捞起了王建生等人的6具尸体。
夹括河西侧南边的瓦井村,通过一条支流与夹括河发生着关系。支流由北边山沟而来,往南穿过瓦井村数千亩农田,汇往夹括河,是瓦井村与支流东岸龙宝峪村的主要排洪渠道。
分管农林水利的瓦井村村干部张明,在暴雨后的第二天,穿着及膝的雨靴,踏着淤泥查看了整条支流。引起他注意的是,在这条支流与夹括河交汇的地方,比上下游成灾均要严重得多——道路东侧几个石材厂几乎被连根拔起,西侧的木材厂也几乎完全被冲走,而他们村庄的150亩玉米也被泡坏。
张明查看后的发现是,在支流北边,一个石材厂完全将其拦断,以致大雨来时石材厂大部分被摧毁,水漫灌进东侧的龙宝峪村和西侧的玉米地;再往南,因为旱季无水,龙宝峪村的村民在支流中间种起了高杆玉米;在接近交汇口的地方,记者几乎已经看不出这是一条排洪渠,而像是一条公路,又一座石材厂建在中间,也被完全冲毁。
沿着支流而来的洪水冲向夹括河,因力量太大而将对面的围墙冲垮,直奔南韩继村的绿茵小镇而去,导致该小区被填满了淤泥,并有一人溺亡。几日前,记者前往查看该河段时,挖掘机正在将堆满河道的废石料挖往岸上,绿茵小镇居民赵先生告诉记者:“去年就疏通过一回,但是你看下游那边,短短一年时间就堆积起这么高了。”
“可以看出来,石材厂对于河道淤塞的作用有多大。”张明得到了答案。《法制日报》记者走访了这一河段周边的多个村庄,村民们大多表达了相同的观点,将矛头指向夹括河两岸密布的石材厂。
“有的将废石料直接倾倒在河中,有的将厂房建在河岸上,除了支流,夹括河主道也在这些年变窄了非常多。”张明告诉记者,仅瓦井一村,石材厂就达50余家。
“有的有手续,有的没手续。”瓦井村委会宣传委员刘生告诉记者,镇里几年前就已经开始要求关停石材厂了,“石材不符合产业规划,不管有手续没手续,都要关停。”
但记者看到,仅在瓦井村村口往北200米左右的河段附近,就有一个“周口店地区石材园”,新民、信诚、泰和伟业等10余家石材厂密布其中。
资料显示,房山北部山区蕴藏着十分丰富的煤、石材等矿产资源,开采历史悠久,是北京重要的建材和能源产地,一度支撑了房山的经济发展。石材加工行业在当地是传统工艺,自清朝以来就传承下来。而房山区石材加工最初的发源地是大石窝镇,近十多年来,夹括河流域也慢慢发展起来,最近三五年达到顶峰。
在周口店镇政府,一名宣传部工作人员告诉记者,石材厂的确从几年前开始就一直在关停,但具体问题要等镇领导来回答,由于领导下乡去了,要过后通过书面答复记者。但截至发稿时,记者仍未收到答复。
侥幸麻痹思想致法律执行打折扣
8月1日上午,北京再次下起了大雨。《法制日报》记者坐上一辆出租车,表示要去房山灾区后,司机面露难色:“下这么大雨,我还真有点不敢去那儿。”
但当记者告诉他说想去采访河道淤塞问题时,司机一拍方向盘说:“好啊!冲你这个想法,我也一定把你送到位。跑了快20年,不知道跑了多少次十渡景区,每次我都感慨,这要是下大雨,肯定要出事——整条河都建满了各种农家乐。”
正如司机所说,《法制日报》记者了解到,在整个房山区,河道被侵占现象极为普遍。据媒体报道,号称百里画廊的拒马河畔,由南向北自一渡到十二渡,乃至河北境内的野三坡,平缓的河道边布满鳞次栉比的农家乐、垂钓园。数十米宽的水面,被分割成一块一块。在七渡,一家名为“水上人家”的宾馆筑起堤坝,将拒马河水引流改道,形成景观与垂钓园,而这家宾馆最终也在洪水中损失惨重。
2010年,河北省涿州市水利局局长白景华就对媒体表示,拒马河已基本丧失了行洪能力。一旦洪水来袭,千年古城涿州将成为一座“不设防的城市”。北京市房山区水务局水政科科长靳昕也向媒体表示,北京段拒马河河道防洪标准,连一年一遇的标准可能都不到。
而对于河道被占用这一问题,官方并非没有注意到。《法制日报》记者查阅夹括河流域多个乡镇资料发现,早在2005至2007年的防汛抗旱工作部署中,夹括河等河道淤塞问题就被列为洪涝的重大隐患。
韩村河镇人民政府在2006年关于防汛抗旱工作的通知中称:“我镇现有部分行洪河道由于淤积、挤占设障等原因,河道行洪能力差,水位高,极易发生小水大灾情况。”在防洪抢险预案中,夹括河被列为防控重点之一。
周口店镇、琉璃河镇等地在关于做好2006年防汛工作的通知中也称:“小清河、夹括河多年未经治理,行洪能力大为减弱。”“现有行洪河道淤积、挤占、设障、取沙等原因,造成河道行洪能力差,水位高,防洪工程整体防御能力差,很难抵御标准内洪水。”
在房山区“十一五”规划纲要主要任务分解表中,关于防洪系统建设,也有这样的表述:“提高防洪标准和城镇的排水能力,建立并完善防洪体系,完成河道清障,完成拒马河、小清河、周口店河和夹括河综合治理工程。”
而在各乡镇的防汛工作通知中,一句话被反复提及:“因最近几年没有发生大的洪水,侥幸心理、麻痹思想严重。”
“我们会结合这次洪灾的惨痛教训,按照一定年限的防洪标准,重新规划设计河道的防洪体系。”北京市水务局副巡视员张世清近期表示。
房山区防汛抗旱指挥部亦发布公告称:“我区河道管理保护范围内建设阻水建筑物、构筑物,存放堆积物和种植林木均属违法行为,凡在‘7·21’特大暴雨过后,河道范围内已冲毁的建筑物、构筑物和存放堆积物不得恢复重建和再次存放,对于河道应急疏通清淤工程期间,任何单位与个人不得阻拦,否则将依法严惩。”
事实上,我国防洪法早已明确规定,禁止在河道、湖泊管理范围内建设妨碍行洪的建筑物、构筑物,倾倒垃圾、渣土,从事影响河势稳定、危害河岸堤防安全和其他妨碍河道行洪的活动;禁止在行洪河道内种植阻碍行洪的林木和高秆作物。
但因为“侥幸心理、麻痹思想”存在,法律并未得到完整地执行。即便在本次暴雨过后,房山区大力推进的清淤工作中,记者仍看见了一些隐患:
在娄子水村,尽管夹括河、东河均已完成了清淤工作,但群众反映强烈的河道“盖子”仍未有被揭开的迹象,就连那些密集的桥梁,村干部也表示“拆起来有难度”。
而在瓦井村,夹括河主干道被清淤后,严重堵塞的支流却仍然无人问津。张明为此专门向镇里作了报告,希望能将支流也清理一下,暂时仍未收到回复。这名60岁的老干部再次给记者打来电话,希望能得到关注,“我只是想,在下一场暴雨来的时候,能够让村子逃过一劫”。(记者范传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