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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扶贫
与绝大多数文化学者不同的是,康晓光是从现实事务中走出来的。这种历练对于成就现在的康晓光显然是很重要的。由于这里既有经历,同时也涉及很多思想层面的内容,采用他本人的自述比较忠实——
1986年大学毕业来到沈阳农业大学,报道的第二天就参加扶贫去了……开始接触贫困问题。1990年到了科学院,科学院跟广西是对口帮扶,号召和鼓励科技副职,我就报名去了。在广西呆了一年……
回来以后,写了那本《中国的贫困与反贫困理论》。这本书到目前为止,在农村贫困研究方面,应该说还是最好的。
当时中国的扶贫战略一个是贫困地区的整体发展,一个是扶持当地的贫困人口。两个目标始终是混在一起的,指向区域和指向贫困户的目标不分开。扶贫政策是到县的,钱到了县里怎么用,上面就不管了,在中央看来,钱拨出去了,但实际贫困人口的受益连百分之十都到不了。我当时来来回回地跑,对于扶贫的运行,特别是知道了那些精英们,掌握权力的,掌握财富的人,如何利用各种各样的借口,如何利用各种各样的机会,把一切的好东西都揣到自己的腰包里,体会是很深的。所以,我们明确地提出三个转变——由扶持贫困地区向贫困人口转变,由以救济为主向以开发为主转变,由道义性扶贫向制度性扶贫转变。其中特别强调扶贫到户。始终喊这个口号,在会议上,电视上,媒体里,不遗余力地喊。
这段经历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收获是意识到做事之难!
现实中很多事情,人们之所以这么做而不那么做,不是知识问题,很多时候是利益支配。而利益往往是盘根错节的,你每做一件事情,调整一个东西的时候,要触动很多人的利益。特别是当你要触动强者的利益的时候,那种事情就基本上是做不成的。而扶贫恰恰是从强者那里拿到一些资源,把它交弱者。所以这是非常非常困难的。
“起诉”道德堕落和制度失灵
康晓光有两件事情,被遮蔽在日益高涨的国学和儒教话题背后。一件是扶贫工作,另一个就是他的一份“特殊的国情报告”。特别是后者,康晓光的同情心和道德感,获得了广泛的注意。事情得从2003年7月说起——
当时他正在忙着为一项“城市贫困问题”的实证研究撰写总结报告,远离京城的四川省成都市发生了一个社会事件:一个3岁的小女孩,只有一个单亲妈妈,6月4日,妈妈把她锁在家里,独自出去了。后来,妈妈因在商场行窃被扣留,又因吸毒被强制戒毒。17天后,这个无人过问的女孩饿死在家中。这就是著名的“李思怡事件”。期间,她的妈妈曾多次提出家中有3岁的女儿,要求安顿好再接受戒毒;也曾跪地哭求警察;在押解去戒毒所的路上,她用头猛撞警车车门。但这一切都没能改变李思怡的命运。办案警察没有按规定给她们家、单位和居住地派出所送达《强制戒毒通知书》,知情的住地派出所没有采取行动。
这个家里一贫如洗,李思怡甚至没留下一张照片,陪伴她的只有一个已经褪色的绒熊玩具。
康晓光关注了3个月后,再也坐不住了。11月10日,他只身来到成都。
一个月后,一本惊世骇俗的专著——《起诉》,印出来了。
他把他原定的研究报告方案推翻了,这本书接续了那个贫困研究课题,重点放在追问道德义务和制度失灵。
“你在一个酒足饭饱的幸福时代,活活饿死了!”康晓光提醒读者,他没有遵循冷冰冰的学术规则,使用了愤怒的诗性的语言。
“没有人幸免于罪,我们就是李思怡的地狱!” 康晓光写道。他以这本书在政治、经济、社会、法律、道德等层面为李思怡案“起诉”,并透过李思怡的悲剧检索当前社会弱者的生存状态,提出了“我们共同的责任”。
这部书稿在“考验了中国出版界的良心”之后,终以中国科学院国情研究中心“国情报告特刊”的名义,由康晓光自费印刷了3000册。
康晓光说,他做这件事情的时候,没有想太多,但后来回味的时候,觉得非常值得,对他的一生都很重要。他甚至说,别看我做了多少事情,写了多少书,我一辈子有这一件事情都心平气和了。
康晓光分析道:“对于弱者的救扶,制度也有,机构也有,人员也有,经费也有,但是,当人们真正需要的时候,像李思怡这样的人需要的时候,一个都没用。最关键的是人没人味儿。整个道德伦理全都把穷人抛在社会之外。我认为这也是二十多年改革以后,到今天的一个非常严峻的问题。不仅仅是李思怡个人的问题,是整个社会的问题。”
最后,康晓光联系到了儒家思想。他说,“李思怡正好跟我女儿一般大。这个对我的刺激特别特别大。我看到我女儿就要想起李思怡,想到李思怡悲惨而短暂的一生,我就心如刀绞。这件事情使我对儒家的理解加深了不少。我真正体会到同情心,一种完全非功利的东西,体会到什么叫推已及人,什么叫‘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儒家本身是认为人有亲疏远近的,但它并不是说,人就只关心自己亲近的人。所谓‘忠恕之道’嘛,‘忠’就是己欲利而利人,己欲达而达人嘛,‘恕’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嘛。通过这个达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四海之内皆兄弟’,把仁爱普及到整个社会,最终达到一种大同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