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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载安装Flash播放器村民家里的桌子上,一抹一手水泥灰。
本报记者 庄庆鸿摄
周城汉生特种水泥有限公司远景。
本报记者 庄庆鸿摄
50岁的农民吴小娟(化名)每天活在水泥灰之中,她感觉日子有些绝望。
她的家乡是江苏省溧阳市周城社区,原来是“有山有水有风景”的村庄,而现在,正在变成一个大大的水泥城。
“青菜水泥汤”的日子
新的一天,运石头的大车厚厚的轮胎一碾过,窗台上的新灰就被震得飞了起来。吴小娟就在大车的隆隆声中醒来。她睁开眼,看到阳光中浮动的水泥灰,深吸了一口这样的空气。
“水泥村庄”村民的一天,是从扫地开始的。
吴小娟每天早上都是先抓起扫帚簸箕,再打开家门。锁舌一弹,门上腾起一阵灰。
她的家是挨水泥厂最近的民房之一,邻居的白墙上都布满了一抹抹灰黄的痕迹,仿佛一场沙尘暴刚刚过去。晨光中,家家男人女人都在扫自己的院子。
10多平方米的院子,吴小娟每天从地上扫起的水泥灰就能装满一整个塑料袋,足有两三斤重。
刚扫完的地上,用脚尖轻轻一刮,还是能刮起一道灰痕,但扫帚都扫不动。吴小娟也不再管:“扫不干净的。早上爬起来实在没办法,天天这样,灰已经都吃到地下了。”
在她屋后约40米开外,趴着一个巨大的“锅盖”,旁边水泥厂灰黄的石头堆仿佛一座山岭,和农家平行延伸超过100米,有厂家院墙的3倍高。装满石头的大卡车爬坡,哼哼地爬到从她家后窗望得见的位置,成吨的石头“哗啦”一声倾泻而下。石山后矗立着水泥厂的大烟囱,冒着烟,俯视着周围一排排灰头土脸的农家院。
水泥厂的围墙和农家院之间,是各家的菜地,菜地里的菜叶永远都是灰绿色。
吴小娟要做饭了,一般的菜洗两道就够了,她家的菜要洗四道。洗完蔬菜的水里,有厚厚的一层灰。饶是如此,洗完后水一干,鲜绿的菜叶又变回了灰绿色。“水泥灰吃在菜叶里面了,但我们没办法,菜哪能不搁在外头长?”
她拿出上午剩下的青菜汤,把菜叶一片片夹出去,碗底剩下的汤里沉淀着黑色的水泥灰,清晰可见。
“我们天天吃的就是这样的菜。前两天刚下过雨,灰还算少的。”
“养兔子的,周围已经找不到能给兔子吃的草了。兔子吃了这儿的草,已经死了一些,只能到很远的地方找草。”吴小娟说。
周城的夜晚也不宁静。几十辆运石头的大车在路上来来往往直到凌晨3点多。吴小娟说,本地人已经习惯了,不过外来的人第一个晚上往往都睡不着觉,要被卡车开过的隆隆声惊醒三五次。
“水泥厂24小时生产不停,噪音从来不停。晚上门外车子响得不得了,爬坡时更不用说了。‘轰!’一声倒完石头,开下去时车斗门就一路哐当哐当!”吴小娟举起双手,激动地学这些声音。
烟囱排出的灰像条龙
周城地处苏南,在太湖以东50多公里,山清水秀。周城一带至今依然保留着有3000年历史的傩文化,农民用跳幡神来祈祷丰收。这在经济较发达的苏南地区、甚至整个长三角都是相当罕见的。据常州市文化局网站的介绍,这正是由于溧阳丘陵地区的交通向来比较闭塞,“一直以农耕经济为主,工业经济发展较为迟缓”。
周城有座长期荒芜的石头山,虽然叫“金山”,但村里人从来没认为它和“金”有关。直到上世纪80年代,全镇第一家水泥厂“金山水泥厂”诞生了。空卡车首尾相接,排着队上山,下山时都满载着开出来的山石,日夜不停。紧随其后,又有两家水泥厂树起了粗烟囱。
很快,周城成为闻名溧阳市的“建材之乡”。1997年溧阳成为江苏省水泥生产第一大市。在2007年并入社渚镇后,“辖区内有江苏金峰水泥集团、中国建材溧阳市汉生特种水泥有限公司两家星级企业”成了周城最重要的名片。提到家乡时,周城老百姓最值得一说的荣耀就是“我们有水泥厂”。
然而,从水泥厂建成以来,吴小娟家的玻璃窗再也没有开过。紧挨着她家的汉生特种水泥有限公司建立后的第二年,吴小娟更是把所有窗户封了两层。“没办法,我生存不下去了!”
但即使永远关紧双层窗户,也挡不住满世界的水泥灰。对于这种无孔不入的进攻,如今村民似乎已经习惯了忍耐,习惯了天天用抹布“战斗”。
每天,在灶台边、饭桌上、橱柜里、楼梯上,或者几乎任何地方,随手一抹,手上都会沾满一层灰。明明昨天才擦过,今天却会让客人误以为这个家很久没有住人了。楼顶上的太阳能热水器,因为水泥灰积在管子上,都渐渐烧不热了。“灰太厚,擦不了,只有用铁钎子去戳,每年弄一次。”
住在周围的村民都知道,水泥厂“白天大烟囱收灰尘,到夜里排出的灰尘像条龙一样,全黑的,和白天的不一样,整个都把天空遮蔽了”。
刮西风的时候,大量灰尘就往大溪水库吹去,一路的树叶上都挂着水泥灰。大溪水库属于天目湖旅游区,是溧阳市的第二大“水缸”,担负着为近20万群众的生活供水的重任。
“使用机器处理灰尘,一天的电费就要万把块钱,顺烟囱一排又省钱又省事儿!所以它们白天不敢排放,到了晚上10点多以后大家睡觉了,就排放。村民去吵闹了,水泥厂就收敛几天,不吵了就继续排,尤其是风大的时候。”村民陈一力(化名)说。
从建厂开始,周城的老百姓一年到头到厂里去“交涉”。有的村是全民集体堵厂门,要他停产整改,有的村派代表去提意见,但这两个途径都收效甚微。
今年年初,周城社区张桥村200多村民堵住了汉生水泥有限公司的三个门,不让卡车进出,要求整改污染。当时他们向私人租了几个棚子,男女老少蹲在地上,全部买盒饭吃,一直从早晨坐到第二天凌晨3点多钟。有村民原本在水泥厂上班,“为了自己的身体也去闹”,接下来就再也不能去上班了。
当时,社渚镇的领导、溧阳市环保局的干部都来了,协调现金补助,当场写下了字据,每年补贴全村污染环境费55万元,村民代表签了字。今年7月底给了27.5万元,余下的部分,12月前再付清。村上将近500口人,每个村民的确从水泥厂得到了钱,但仅仅是408元。而水泥厂的污染完全没有减小。
2009年8月31日,溧阳市政府对汉生水泥厂发出了限期治理污染的决定,但是仅仅针对“噪声污染”,责令水泥厂于2010年6月30日前完成噪声污染治理,“但至今为止,没有整改!”陈一力握紧拳头说。
被工业吞噬的农村
“说到周城的水泥厂,外面的人只看到周城这两年发展得不错,税收多少、就业多少、水泥厂赚了多少,但周城农民自己知道,自己正深受其害,但说了也没人管。”陈一力说。
周城最大的水泥厂金峰水泥集团有9条生产线,每天水泥产量上万吨。汉生特种水泥有限公司有一条生产线,日产5000吨。金峰集团2010年已登上“中国民营企业500家”名录榜,预计今年销售收入可达65亿元、利税4.8亿元。周城有1800多名农民都成了它的工人。当地媒体赞誉它“有力地拉动了全镇经济的大发展,工人人均年收入超过了1.2万元”。
陈一力回忆说,水泥厂建立的时候,村民为了征地的钱,反对建厂的人也不多。“再说厂方说自己是排放合格的企业,有限制排污的设施。”而如今,有的人家还剩水泥厂边的几分田,有的一分田都没有了,“全部都在水泥厂下面了”。
吴小娟算了一笔账:从前有田地的时候,男人在外打工一年挣两万余元,女人在家一年种几亩地稻子,自己够吃,卖了麦子可以抵过农药、化肥的开支,卖了稻子就赚了。自己种菜自给自足,买菜只要买点荤的就行了。“但现在除了打工,我们一无所有了。”
“你看我们一年要吃多少水泥灰?就凭他每天上万吨的石头倒下去,撞击腾起来的灰就够老百姓吃的了。”吴小娟说。
在水泥灰的阴影下,周城农民慢慢开始担心自己的健康。离汉生公司最近的一家四口人,男主人和两个女儿都得了胆结石。“我们这里得胆结石的多得不得了,都不算病了!”吴小娟苦笑着说。
附近有村子已经在准备搬迁,政府已派人来量取了房屋面积。陈一力不信,他们去上访,问溧阳市市长韩立民:“到底搬水泥厂还是搬村子?”
“韩立民出来见我们的时候说,靠水泥厂500米之内都要搬迁。我说,我们村子在这里300多年了,水泥厂才几年,为什么让我们搬迁?镇上两个镇长和书记都说:指望水泥厂搬迁,是不可能的事,现在镇政府要争取到项目,要国家把你们这个村撤掉。我问,等项目拿到,我们要等几年?他们说:‘三五年没定。’”
“我说:你讲这样的话,我们全村村民不是在要这里等死吗?他们不说话了。”
“真不知道当时政府是怎么规划的,一个这么好的地方建污染这么厉害的水泥厂,还不治理非法排污,搞得整个周城到处都是灰。”陈一力说。
“能走的都去县里买房子了,这么多走不了的怎么办?我们这儿算是经济较发达的地区,但是谁知道我们生存在这样的环境下呢?”陈一力颓然坐在椅子上,狠狠擦了一把桌子,依然一手水泥灰。
作者:庄庆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