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成文青最小的女儿成林才措是他几个女儿中学习成绩最出色的。佟郁摄
蒙尘
这并不是这部经书第一次蒙尘。对一部年岁也许超过结古镇最古老寺庙的经书来说,被灰尘覆盖只是它曲折命运中并不惨烈的一部分。
就算在地震以前,翻开经书的次成文青和更松代忠也能触摸到来自不同年代的灰尘。它们一部分也许来自东仓家老宅的佛房。在玉树囊谦县东日村的一座4层碉楼里,《大藏经》曾被存放了几百年,并跟随整个家族一起经历兴衰。
灰尘遮住佛经上那些混杂着金银和贝壳颜料写出的经文。没有人知道这出自谁之手,这些包括佛经、药方、族谱以及修撰记录在内的藏文内容过于庞杂,更松代忠曾经花费心思在文字里寻找端倪。
几年前,更松代忠曾摘录了其中的一段,并为一个记者翻译成汉语,里面讲的是:“蓝色的藏纸上用金子和银子写满了经文,上面写的是十二部佛说法。”文字的下面标注说,这段文字是在一个叫做“巴底雅帕”的宫殿中写成的,时间是“乙亥鼠年夏夜的念经节”。
东仓家的人都相信,经书是由这个家族的祖先、格萨尔王手下的大将白日尼玛江才传给后人的宝物。东仓家所在的村庄,曾长久地把这部经书看做村子的庇护。
但它在十几年前才被更多人知道,专家们从北京闻讯赶来,断定它的历史超过一千年。当时,这个消息成为不小的新闻,给这个家庭带来为数不多的参观者和采访者,然后又悄悄过去了。
如果仔细分辨,次成文青还能辨认出覆盖在经文上的牛粪和草叶,进而回想起并不久远之前的历史。这段历史是妻子东仓保毛讲给他听的。当时,“文革”刚刚开始,东仓保毛只有几岁,是曾经显赫的东仓家族留下的唯一继承者。
因为是剥削阶级的后代,长辈们全被投进了监狱,只有眼睛失明的父亲被留在家里。供奉在家里的《大藏经》,与许多有历史的物件一起,被作为一种不受欢迎的信仰的代表搬了出来,在一些如今已无法考证名字的人带领下,开始焚烧。
东仓家的人表示,那一次,约有三分之一的经书被焚毁。东仓保毛亲眼看着经文和佛像变成灰烬。
后来,残存的经卷被人们藏置在碉楼一层的仓库里。这里养着牛,堆放着各种杂物。绝大多数信仰被禁止了,这部记载着其中一种的浩大经典也落难了,杂物、牛粪和污泥把它掩盖住,有的还沾在纸页上,和佛的语言粘在一起,而蛀虫则不紧不慢地把它们一起啃噬。
这个显赫家族此时也宣告凋零,失去了往日辉煌。东仓保毛小时候,像一个“公主”一样被照顾和尊敬,她每次心急地去和普通人家的孩子一起游戏,但孩子们总是离她远远的。
到《大藏经》被焚烧的年代,爱唱爱跳的东仓保毛变成舞蹈队的成员,她舞跳得最好,每次练习都要在前面带队,但一到演出,人们就很难看见她了。贵族的后代只能在不起眼的角落里获得一席之地。
流传在东仓家的人嘴里那些与《大藏经》有关的历史,始终围绕着将它掩埋和让它重见天日这两种努力的斗争展开的。《大藏经》的命运与家族命运一起沉浮。一旦凋敝下来,东仓家的门前就开始出现各种人。贪念佛典的人要求他们把经书交出来,或者送到寺庙里供奉;贪念钱财的人一次又一次地上门收购经书,价钱一次比一次高;而受生活折磨的人闻讯而来,借走一部分经书辟邪或祛病,并且不再归还。
经书逐渐七零八落。剩下的这些经过“文革”时的大火之后,终于借助着牛粪和泥土的帮助,暂时安顿下来。
擦拭
等次成文青揭开发霉的麻袋,擦拭牛粪和泥土的时候,东仓家的《大藏经》已经被隐藏了几十年。
它在碉楼底下的仓库里待过,也在政府开设的银行保险柜里待过。1995年,他们为了躲避是非,搬离了东日村的老宅子,并向玉树州政府求助,政府同意为他们出钱保管。
东仓家也搬到了结古镇,买下了一座两层的土房子。次成文青和东仓保毛一共有5个女儿,他们仅有的两个儿子在几年前相继去世。《大藏经》只是短暂地离开了他们一家的生活,没过几年,政府不再出资,大藏经被从银行里送了回来。它还是那副灰尘仆仆的样子,被装在163个麻袋里。
不过,用伊西措毛的话说,现在已经是个“允许信仰的年代”了。2003年,年近60岁的次成文青决定开始整理这些已经面目全非的经文。
抛开厚厚的灰尘不提,经书的顺序已经完全混乱,原本设计出完美弧度的夹板,许多都碎裂了。许多经书已经碎成纸屑,上面还残存着金色经文的笔画。
次成文青和妻子没有工作。他们花费家里仅有的积蓄来修复这部经书。他模仿着前人的样子,买来最好的松木板,漆上颜色,再指挥着几个女儿刻上些歪歪扭扭的花纹,然后买来金粉和黄布,一笔一画地在上面画上画。
每一次修复经书之前,次成文青和女儿们都要戴上特地准备的手套。他十分恭敬,那态度感染了年幼的女儿。
他带着因贫穷而辍学的女儿更松代忠一起,用微湿的抹布一层层擦去积了多年的灰土,使黑底上的金字和银字慢慢显露出来。他把这些擦干净的经书用夹板夹住,扣上铜扣环,再用新买的牛皮做成系带。等到一卷经文修复好,他就把它放到二楼新设的佛房里。
这个佛房远不如以前的气派,它大概只有10平方米,地板是裸露的泥土,地上也没有用于祈祷和念经的场所。但在伊西措毛心里,那仍然是家中最神圣的地方。因为地方太小,他们不能像以前一样在佛房里转经,就改在客厅或门外。对此,她解释说:“只要心中佛常在,距离是无所谓的。”
唐卡和新买的佛像,以及一盏200瓦的电灯泡让这个佛房显得气派了很多。尽管有一个大窗户,但大多数时间里,窗帘是紧紧拉着的。次成文青就在这个看上去有点神秘的地方,偿还他年轻时的诺言。
单从外表来看,在这个曾经出过多名活佛的家族里,次成文青算不上比较有佛缘的一个。他又瘦又高,穿着普通,也没有在胸前挂上一串佛珠。但他一下一下擦拭佛经的动作让几个见过他的人印象深刻。而伊西措毛也会偶尔听他念几句经书里的话。
这个外表瘦弱但内心坚强的老人为一部经书耗掉了太多时间和心力。因为担心经书的安全,佛房门上的锁时常是不开的。一有时间,他就会带着女儿们在其中修复经书,但一旦有人来拜访,即便是亲戚,他也要锁上门再下楼。他搬到结古镇十几年,和周围不远处的邻居们也并没有太多交往,很多人甚至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
因为“害怕出卖”,连次成文青的兄弟也对这部经书的情况知之甚少。
妻子病逝让他和家人内疚不已。他们一直相信,东仓保毛是因为缺少医疗费用才会过早离世的,而修复经书花掉了家里太多的钱。自从东仓保毛嫁给他以后,这个东仓家的女人几乎把一切都托付给他,在女儿们的记忆里,母亲从来没有反抗过父亲的任何决定。那个贵族家的大小姐如今回归为穿着青色衣服的病弱老妇,她常念佛,总是微笑着顺从。
最后几年里,日渐衰老的次成文青几乎把所有力气都花在经书上,还把女儿更松代忠也扯了进来。已修复好的300余卷《大藏经》摆放在佛房里,依稀有了些当年的样子。不久前,他请铁匠用铜打制结实的铜扣环,指挥女儿们替换掉原先所用的劣质铁环。等女儿们完成这个任务时,这个疲惫的老人满意地笑了。他原以为,“总算完成了,这下我死也瞑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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