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成文青修补了大半辈子的《大藏经》也被从瓦砾底下抢救了出来。他所属的东仓家族世代珍藏的这部《大藏经》,有着动人的历史和卓越的声望。它曾经给这个家族和它所在的村镇带来数不清的抚慰和鼓励。次成文青和更松代忠耗尽心血把散落的经书用古老的木板编集起来。
现在,这件刚被挖出来的佛教典籍蒙了一层灰。但当次成文青的四女儿伊西措毛用手轻轻一摸,那些浅金色的经文在手电筒的照耀下瞬间闪烁了起来。
的确,总有一些东西是地震埋不掉的。
人们的心像破裂的房屋一样碎了
4月19日傍晚,一场预料中的雪降落在玉树的市镇和乡村,人们的心像破裂的房屋一样碎了。家园是没有了,在某些角落,废墟里偶尔会传出房屋下沉时发出的轻微的碎裂声。汽车被掉下来的房檐砸毁,没有倒下的房子里一片漆黑,家具裸露着,里面散乱着过去的生活碎片,比如结婚证、布做的花朵或者价格不菲的衣服。
愿意在风雪中进行一次短暂巡视的人到处都能看到这样的景象:骑着缺了车灯的摩托车的藏族汉子一脸倦容,他怕家人牵挂而备感焦急,但还是会对外来的人挤出一丝微笑;5个年轻人——他们有的还只是高中生——正忙着把自家的废墟扒开,搬出椅子、饭锅或者其他可能还完整的东西。很难知道家里的大人在哪里,问起来,他们转过头去,一脸茫然的神情。
一名当地警察正在执勤,他把口罩拉下来,站姿已经不够挺拔。他一边在红绿灯损坏的街头指挥车辆,一边用不太标准的汉语抱怨着这场该死的地震。5天来,他每天都会看到死掉的人从废墟里被扒出来,然后抬到他不知道的地方去。
但更多的无奈藏在成千上万顶帐篷里。在那里,这场大地震带来的混乱还没有完全散去。炉灶上的水壶被烧得咕嘟咕嘟响,但除了水,鲜有可以用来煮食的东西。许多人眼神木讷地盘腿坐在油毡、毛毯或者裸露的草地上,风从外面吹进来,钻进人们单薄的衣服里。
至少有10万人被迫住进这些临时的住所。但他们的日子并不是最苦的,因为帐篷并不够用,有的人只好暂时窝在木板、布料和防水油布搭成的狭小空间里。
帐篷里还住着为了救人而精疲力尽的士兵、工人和志愿者,他们从全国各个省份来到这里,忍受着海拔4000多米高原上的缺氧和寒冷,把老人、孩子和伤残者送上汽车、抬上担架,有时,一不小心就会留下伤痕。他们许多人每天至少要工作15个小时,现在刚刚一身疲惫地回到营地,盘算着明天的任务。
天气预报说,雪季就要来了。4月的雪曾被当做这个高原小城颇有特色的景观,但如今它将是可怕的。那些光着脚、穿着单薄衣衫逃出来的人已经很难再经受住如此寒冷的折磨。一张照片曾经在网上让很多网友眼眶湿润:几个孩子瑟缩在被子里,眼睛里满是惊恐。
雨雪会让那些救援物资堵在路上——事实上,已经有不少运送救灾品的车辆被困住了。玉树正焦急地等待着这些帐篷、棉被、食物和药品来拯救。玉树太需要它需要它们了。
这一切,汇集成巨大的忧虑,困扰着街头和帐篷里的人们,困扰着救援者和被救援者。他们坐在帐篷里望着天色发愁,天色转好的时候,希望就变大了;可天色一差,希望就好像又被埋进了废墟。有人在街头用结结巴巴的汉语表达着忧愁,其中一个说:“谁知道怎么办呢?”
这里曾经是唐朝故道
青海师范大学3年级学生伊西措毛是在15日凌晨两点赶回玉树的,但夜色并不能完全向她掩盖地震造成的创伤。她路过结古镇口塌掉的玛尼堆,这是全世界最大的一个,曾让玉树人引以为傲;她路过胜利路和民主路交界的三叉路口,原先最繁华的商业中心已经被夷为平地;最后,她来到自己的家门口,这里保存着她从4岁开始的所有梦想。
她从没想过地震会击毁玉树。在她和许多玉树人看来,地震实在不该发生在像玉树这样一座小城。这里曾经是唐朝故道,每座寺庙和佛塔都有着数不清的故事。离县城不远处是文成公主庙,据说这里曾是文成公主进藏以前停留过的驿站。地震把佛塔震碎了,一个正在举办佛会的转经台陷到地面以下,面带微笑的佛像身首分开,尽管它依然在微笑。地震不该发生在玉树这样一座城市。这里是青海省数得着的商业城市,有人靠虫草发了财,又引得各地的人来这里做生意,使这里成为淘金的宝地。四川人来了,河南人来了,湖南人来了,江苏人也来了。还有一伙人来自兰州,他们几乎包揽了所有的影碟出租店。一个姓柳的女人生意不错,她店里的武侠片、侦探片和韩国电视剧都很受欢迎。但是,在她打印出来的推荐表上,排第一名的竟是一家外国电视台拍摄的纪录片,片名叫《震撼世界的大灾难》。
地震不该发生在玉树这样一座小城。这里的人们每天悠闲地散步、拉家常。乘坐飞机或汽车来到这里的人,总能看到面容安静的老人坐在太阳下转动经轮,或是听到当地人兴高采烈地谈论这里每年一度的赛马大会。
就连15岁的益西塔次也积攒了一肚子关于赛马大会的热闹回忆。每年秋天的某一个星期里,老人们跑到一个叫赛马场的地方又唱又跳,年轻人则骑着牦牛比赛速度。孩子们也不闲着,他们挤在人堆里围观叫好,或者自个儿在角落里组织自己的舞会。
赛马场现在是玉树最大的灾民安置点。这里被踩起了厚厚的积土,风一吹,连人带帐篷一起裹住。高三女生仁增求措一家就住在这里。她从教学楼里逃了出来,手臂上划出了又长又深的伤口,但好在她还活着,“这就足够了”。
她和其他灾民们讲了上百个故事,每一个故事都是他们亲历亲闻。比如,已经倒掉的学校三楼有一间会议室,里面的花纹“可漂亮了”;三江源商场里的衣服很好,但实在太贵;康巴歌舞大世界是这里唯一的一座大歌厅,每天晚上开业到两点才停,很远处都能听到歌声。
地震过后,就连日常生活中最普通的细节也变得珍贵起来。一个男孩儿在金黄色阳光照耀的街道上骑自行车,这成了许多人眼里玉树最美好的过去。
索南卓尕今年27岁,她在餐厅打了10年工,加上父亲和哥哥为人砌墙赚来的钱,终于在3年前盖起属于自己的大房子,并过了3年风光的好日子。不过,扎西陵巷98号的这个大家庭,如今只剩一扇变形的红色铁门,以及一堆变成废物的实木家具、电视和破破烂烂的粉红色窗帘。
还有人记起了民主路口的一座6层楼房。这座年代久远的灰色建筑有资格被好好怀念一番,因为它实在太繁华了,有几十家店铺,人们在这里吃饭、理发、买零食。刘善于穿着捡来的衣服站在它的废墟前,他的诊所在4月13日才拿到营业执照,一天赚了1000多元。他的隔壁是重庆人开的“好又来川菜馆”,物美价廉,一大份牛肉锅仔才卖15元。3楼有个小KTV,生意好得很。4楼到6楼则是民族旅馆的地盘,对那些没钱住玉树宾馆的人来说,这里是最好的落脚处。
刘善于指指画画,别人轻易就明白了他曾经有过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对他来说那些全部的希望,对玉树或许微不足道。因为玉树损失得更多,除了希望,它几乎什么都不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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