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将草原覆盖,牧民郭瑞坚持把100多只羊拉出来活动筋骨。南方日报记者徐剑桥摄
1月20日,大寒。
这一天,中央气象台发布消息称,当天早晨,内蒙古东北部最低气温将下降到零下30℃至零下35℃,局地达零下40℃。
天黑时分,位于内蒙古锡林郭勒草原腹地的苏尼特右旗,强劲的西北风吹击下,中小雪果真飘了起来。
草原冬季里常见的“白毛风”卷起浅层的积雪,“啪、啪”地打在供牲畜过冬的暖棚上。还未及进圈的山羊和绵羊,冻得“咩、咩”地嚎叫着。
赛汗塔拉镇都呼木嘎查(嘎查:意同“村”)的牧户高正文抬首望望天,一口大烟刚吐出口,叹息就紧跟着飘出嘴来:“这雪不知道还要下到什么光景!”
就在大约一个月前,在赛罕塔拉镇巴音杭盖嘎查,寒潮初袭的当日,61位牧民竟然被沙尘暴吹走失踪!幸而最终全部被找回。
对高正文这种草原上的老牧民来说,大雪并不鲜见,但发生在去年冬末今年春初的这场大雪寒潮天气,“80多岁的老人都说少见”,“从2002年后就没有见过下得这么集中的雪了”。
更致命的是:在1月3日的大雪之前,去年12月24日,在一些牧区已发生过降雪和强沙尘天气。10天时间,两场突如其来的极端天气,让牧民和牲畜根本没有机会喘息。这几乎意味着:冰雪覆盖了草原,牛羊掘起蹄子,也翻不出几根枯黄的浅草。
暴雪寒潮下,草料告急、牧民减收、母牛流产、4万多头牲畜被冻死。在我国四大牧区之一的内蒙古自治区,这个岁首的寒风,吹得非一般冷。
南方日报记者艰难跋涉进入牧区,为读者带来冰雪中国的现场报道。
母羊之死
一只母羊死了,再培育一只需要三年,对一些贫困牧户来说,很有可能三年也翻不过身来
母羊流产了,寒潮干的。
牧民们抱怨,寒潮来得不是时候。在牧区,12月份至开年的3月份,正是羊接冬羔(指产崽)的季节。
寒潮不请自来,奇寒的天气条件下,羊的耐受力大幅下降。与此同时,喂养的草料短缺跟不上,羊吃不饱掉膘掉得厉害。这两点,正是母羊生产的大敌。“跟人一样,温度低得扛不住,怎么生?”牧民说。
1月20日上午,在内蒙古乌兰察布市察右后旗(旗:意同“县”)当郎忽洞苏木(苏木:意同“乡镇”)察汉不浪嘎查,牧民敖登拍着自家山羊的肚子告诉南方日报记者,“有没有流产,肚子一摸就摸得出来,你看这肚子现在瘪瘪的,放在往年仔已经生下来了!”
敖登家里饲养有200多只小畜(指羊,下同。)20多头大畜(指牛,下同),寒潮中,十几只山羊流产。
在都呼木嘎查,高正文算饲养规模比较大的牧户,他家的400多只山羊和绵羊,在寒潮中,有七八十只也流产了。
流产,让牧民心伤,但终归好过死亡———在察汉不浪这个宽80公里、长35公里、散住着111户牧民的嘎查里,寒潮已致30多头小畜、近10头大畜被冻死;在都呼木嘎查,已有140多头小畜被冻死,最多的一家被冻死30多只。
然而,放在整体的灾情下,上述牧户的损失并不算最重的。1月20日下午,苏尼特右旗政府一名工作人员告诉南方日报记者,在桑宝拉格苏木,有一户牧民家里冻死了150多只小畜,“甚至有一家冻死了200多只。”
内蒙古自治区截至1月14日的统计数据称,暴雪寒潮灾害共造成受灾牲畜223.3万头(只),冻死大小畜4.3万头(只),另外造成40万人受灾,4.6万亩蔬菜绝收,直接经济损失近4亿元。
南方日报记者了解到,在位于锡林郭勒草原中部的苏尼特右旗,因始于去年12月24日的大风沙尘暴天气,目前死亡、丢失牲畜约7800头、强风天气同时刮走了约2000万斤饲草。在察哈尔右翼后旗,截至1月20日,两场暴风雪已造成因灾死亡羊579只,失踪1219只。
“今年是十足的灾年”,敖登说。在察汉不浪嘎查这个半农半牧区,一只羊的死去,对一个家庭的影响,可能不如一些以牧为生的纯牧区严重。“但一只母羊死了,再培育一只需要三年,对一些贫困牧户来说,很有可能三年也翻不过身来。这在牧区和半牧区,都是一样的。”
草料!草料!
天冷点没关系,怕的还是没钱,碰到雪灾,有钱就能买到充足的草料
对生活在内蒙草原的牧民们来说,其实并不怕雪。
“天冷点没关系,怕的还是没钱,碰到雪灾,有钱就能买到充足的草料。”牧民们把这句话总结为:“有钱的用钱过,没钱的趴着过。”
据牧民们介绍,一般大小畜过冬,通常需要备足近半年的草料。这意味着:再有钱的牧民,遭遇雪灾天气,如果两三百只大小畜圈在家里同时喂食,一日几餐,这笔庞大支出也让人吃不消。高正文说,他家目前储备的500多捆、共3万多斤草料,这样吃下去,只能维持到三月份。
1月3日的大雪过后,察汉不浪嘎查有牧民将自家的牛羊关在棚圈里,“一天也没放出去,连吃了四五天。”但随后,牧民感觉压力太大,又把牛羊赶到了草原上,“牛羊哪里能吃到什么草,都是雪和厚厚的冰,后来又赶了回来继续喂!”
一切都是因为雪太大。
一名牧民说,往年有雪,但草没被盖住,还能把牛羊牵出去放,但今年,牛羊奋起蹄子也刨不出草。于是,牧民只能加大资金投入多储备草料。
敖登给记者算了一笔账,从每年的八九月份开始储备草料,一直要到次年5月份,需要备足7个半月的料。“一头牛过冬要准备1500—2000斤的草料储备,一只羊需约400斤的储备。”敖登家目前饲养有200多只小畜,20头大畜,“到目前为止,草料钱已经花了两万多块,估计还要一万多块钱,才能撑到5月草长的季节。”
高正文家的压力更大一些。他说,往年这个季节,他都要赶着羊群、牛群,在都呼木嘎查的草原上放牧,“虽然这个时候草原上草也不多,但有天然草可吃,勉强也能凑合过去。”但今年,沙尘暴卷走了草根,加上大雪覆盖了草原,家里400多只大小畜只能在家圈养,“一只山羊养在家里一天要吃掉1块2毛钱。从去年10月份储备草料过冬,到现在草料钱已经花了4万多块,还需要2—3万块。”
与高正文一样,都呼木嘎查其他的113户牧民,选择几乎只有一条:将牛羊圈在自家的棚圈里,集中喂草料。“但这是一笔不小的花销,现在支出已经明显大了,都是这大雪害的!”
雪灾不光导致牧民草料支出骤增。敖登说,由于内蒙牧区降雨连年减少,特别是去年遭遇多年未遇的大旱,草料短缺一直都存在,“只是最近几年越来越严重了”。
而雪灾,使得草料短缺之困在短期内得以集中凸显。
他举了察汉不浪嘎查的例子。他说,该嘎查共有小畜8900多只,大畜300多头。而整个嘎查可以利用的草场面积共约10万亩,这包括天然草场、牧民自种的饲料地和5000亩人工草场。按照上述大小畜过冬要消耗的草料量对比计算,他估计,“过冬草料的缺口在1/3。”
针对内蒙古本次的暴雪灾情,农业部畜牧业司副司长杨振海表示,“初步统计,内蒙古牲畜越冬饲草料缺口448万吨,远高于新疆60万吨的缺口。”
黑灾白灾
干旱会导致牧草返青推迟,牲畜饱青受到限制,黑灾加上白灾,加重了灾情,所以我们现在不敢问来年的收成
都呼木嘎查的老牧民吉呼郎清晰地记得大雪寒潮初来时的模样。
“去年的12月24号。”他说,“下午2点多天还是晴的,3点多天突然就变了,沙尘暴刮了起来,能见度降到估计只有三米。再晚一点,雪就下了起来。”
幸运的是,吉呼郎领着的羊群并没有走远,他挥动鞭子使劲地把羊群往家的方向赶,最终羊群跑赢了疾风,归家时,吉呼郎清点羊的数目,“无一走失”。
然而,并非所有牧民都能在大雪寒潮骤至的时刻拥有这样的幸运。敖登说,察汉不浪嘎查这次被冻死的30多头大小畜中,“有十几头是因为放牧得太远,被沙尘暴和大风吹走后冻死的,有的连尸体都没找到。”
他介绍,大风雪刚来时,野外放牧的牲畜遇风雪会被吹跑。而草原上有许多沟谷和湖泊,雪灾时被积雪填平,成为牲畜的无形陷阱。“一旦风雪中被刮走的牲畜不能及时找回,就会被拖入绝境。”
暴雪突来的时机虽然无法准确预计,对寒冬的担忧,在近半年的时间内却一直伴随着牧民们。这一切,并非无据可循。
察汉不浪嘎查的牧民告诉记者,2009年入夏后,内蒙古遭受了50年一遇的特大旱灾,这之后,他们一直担心“接下来的冬天如果太冷,牲畜将不好过冬。”
在草原地区,牧民们谙熟“逢大旱,忧草料”的规律:旱灾发生后,接下来的冬春季节易形成危害性比较大的雪灾。原因在于:由于上一年有旱灾,草短,牲畜吃不饱不说,草料储备也会吃紧,一旦遭遇寒冬,必将受灾严重。
在乌兰察布市和苏尼特右旗采访时,牧民们告诉南方日报记者,在草原地区,主要的灾害是雪灾和旱灾,又被牧民称为“白灾与黑灾”。牧民们普遍认为,本次雪灾,之所以牲畜蒙受重创,与去年的大旱不无关系。“干旱会导致牧草返青推迟,牲畜饱青受到限制,黑灾加上白灾,加重了灾情,所以我们现在不敢问来年的收成。”
敖登说,按照往年的光景,扣除养殖成本,平均下来,从一只羊身上一年可挣100多块,一头牛可挣500多块,但因为去年的旱灾牛羊掉膘厉害,加上本次雪灾的影响,敖登估计,“一只羊要倒贴50块。”高正文同样无奈,他说,雪灾导致的里打外敲,“明年的收入今天就吃完了!”
内蒙古农牧业厅畜牧处副处长巴特尔接受南方日报记者采访时也称,去年由于全区春夏两旱,导致内蒙古全区草场打草量减少,因此,本次大雪突然到来时,草料短缺的问题更加突出,而由于大雪堵路,在抗灾初期,用于紧急救援的草料运输也一度遭遇了困难。他同时认为:本次雪灾,也暴露出牧区暖棚和饲草料基地等基础设施老化的问题。
艰难平衡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或者就在10年前,人骑着马进草原都看不见,现在草场上跑了老鼠进去都看得到
雪灾寒潮肆虐近一个月后,高正文开始庆幸自己在去年八九月份出栏卖掉了200多只山羊。
牛羊出栏是正常的饲养规律。只有出栏,牧民才有新的经济来源,生产才会得以延续。据敖登介绍,每年的七八月份到12月底,“刚出生的羊羔和一些老弱病残羊只,都会被卖掉,还能继续生育的母羊才会被继续饲养。”
坐在自家的棚屋里,敖登发出了和高正文一样的感慨。“这么大的雪,如果当时不卖掉,现在吃起草来,该是多么大的经济负担!”
雪灾,让牧民们正视起草畜平衡的问题来。
敖登说,在一个牧民家庭,一口人平均下来最多只能养25只羊,养多了,草场受不了;人均饲养数量太少,家庭经济又得不到保障。“草畜平衡一直是个矛盾。”
对草原的牧民来说,一向以牲畜多寡来衡量拥有的财富。但察汉不浪嘎查牧民夏日华说,旱灾加上雪灾,牲畜们缺草少料,一些牧民为保畜购买草料喂养,也加大了经济负担,“羊养得越多,牧户很有可能变得越穷”“比如,去申请贷款,如果碰上连续的黑灾白灾,哪里还有还款能力?大灾过后,因灾致贫的现象不少。”
夏日华认为,大灾减畜是自然规律,灾年减畜,在一定程度上其实也可以解决草场超载的问题。乌兰察布市农牧局一名工作人员也对记者表达了类似的观点,他同时补充说:“本次的雪灾,在一定程度上,暴露了游牧经济的脆弱性。”
雪灾同时也让牧民们自然而然地开始思考:“曾经丰沛的草料哪里去了?”———让敖登念念不忘的是曾经的好时光———“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或者就在10年前,人骑着马进草原都看不见,现在草场上跑了老鼠进去都看得到!”
夏日华也认为,除了雪灾、旱灾、蝗灾,察汉不浪嘎查周边草原的沙化、碱化问题日趋严重,也是不争的事实。“现在草场的面积越来越小了,除了干旱退化的原因,牧区还受到了农垦区的挤占。”敖登和夏日华一致提到了全球变暖的因素:“草场不下雨,长不了草,以前时时雨,现在天天暖,干旱加雪灾,草原的草势大不如前,牲畜怎么能过得好?”
夏日华说,政府的政策是提倡轮牧、一定时间段的禁牧,“但这很难做到,草场太小,转来转去,能吃的草就那么大面积。这也加剧了草原的恶化。”
采访结束时,记者问:“你们认为,怎么才能提高牧民的抗灾能力?”敖登说,“关键还是要靠加强人工草场、暖棚等基础设施,这样冷时有棚圈不怕,饿时有饲草料基地不怕。这个需要的资金会比较大,还得靠自治区政府继续增加投入。”
■记者手记
干部哪里去了
内蒙古草原上的风雪与华北不同,五六级的大风卷着细小的冰粒,落在地面上迅速变成板结的一块。夹着雪的“白毛风”,像盐粒一样在高速公路上拂过。暴雪过后,整个内蒙古白雪皑皑、大地冰凝。
1月19日,南方日报记者到达内蒙古后,三天时间内先后辗转呼和浩特、乌兰察布市、察哈尔右翼后旗三地。1月20日,内蒙古第三次大幅降温当天,记者再次逆寒流一路北上,到达纯牧区苏尼特右旗采访。一路行程近千里。
为了多方面了解雪灾对内蒙古畜牧业造成的影响,记者前往内蒙古畜牧业厅、一些城市的畜牧局或抗灾办、外宣办,又多方走访牧民,试图从这一场灾情中截取更多真实的切片。
在内蒙古采访的三天里,记者看到,每到一地,当地抗灾办都在满负荷运转,多地畜牧局的主要负责人不在办公室,而是去了救灾一线。1月20日下午,记者试图前往都呼木嘎查采访,嘎查长竟然忙着给牧民分发救灾物资,无法接受采访。
三天所得,呈现必然不是完整的。细细剖析灾情,你也会发现,天灾之殇,并非一场大雪导致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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