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工的老婆都是这么过的,不信你随便打听”
在老梁和老马这个行当中,前几年一直活跃着一个女人。她来去不定,不像老梁老马有自己固定的地盘。
关于这个女人,老梁和老马知道的都不多。他们只知道这个女人叫夏桂英,河北人。丈夫早年到山西下煤窑。一次煤矿事故中,她的丈夫遇难了,夏桂英就成了寡妇。后来,她就干起了给遇难矿工穿衣服的活儿。
在给遇难矿工穿衣服的时候,她本人穿得也稀奇古怪,因此得了一个“夏老仙”的称号。
五六年前,老梁曾见过夏桂英一次。那时她40岁出头,人长得有模有样。要不是亲眼所见,老梁是不会把她和敛尸工这个行当联系在一起的。
在老梁和老马看来,这个夏老仙有点神,她总能在第一时间出现在煤矿的事故现场。她最引人注目的一次,是她和另外几个人,处理了几十具遗体。
有媒体记者曾用温情的笔调写过她:“夏老仙觉得矿工的尸体非常好看;她在月光下处理尸体,并不觉得辛苦,反而经常会想起和丈夫在一起的往事。”
自老梁那次碰见夏老仙后,老梁和老马就再没有听到过这个女人的事。他们联系了很多人,最终都没找到她。老梁判断她可能回了河北老家。
老梁很同情这个寡妇:“没奈何了,一个女人家才会干这个。”
这片庞大的煤田,不仅夺去过许多矿工的生命,也让无数女人成为生活无着的寡妇。做敛尸工多年,老梁见过不少寡妇。他见过的每一个寡妇,他都能讲出一段辛酸故事。
他至今记得一个寡妇,30多岁,四川人,有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在附近村庄租房子住。她的丈夫在煤矿遇难后,是老梁给他修饰的遗体。最后煤矿给了她3万元补偿。当老梁再次碰到她的时候,简直有点吃惊了。她正在一个煤矿上干杂工,浑身上下黑乎乎的,和那些煤矿工人没什么两样。她告诉他,四川老家没人了,她回去也不知道怎么生活。煤矿补偿的3万元,她不敢花,得给孩子留着念书用。至于这个女人后来的命运,他就不知道了。
“井下随时都有危险,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下坑的活儿,就是有今天没明天。”老梁不紧不慢地说。
一旁的妻子插嘴说:“我不也差点成了寡妇。”
在老梁还是矿工的时候,每次下井前,他都会让妻子给他做好吃的。老梁的妻子,自嫁给老梁后,就开始学着孵小鸡。那些小鸡,她很少外卖。长大一些,它们就成了老梁每次下井前打的“牙祭”。尽管现在他已经不下井了,但她还是养了很多小鸡。隔三岔五,她就给老梁做小鸡炖蘑菇。
以前每次老梁下井,做乡村医生的妻子就开始走神。常常是和病人说着说着话,她就想起老梁了。病人提醒,她才回过神来。因为惦记老梁的安危,很多次,她都忘记给正在上学的女儿做饭。
她会掐着表算计着老梁回来的时间。一旦老梁没在预计的时间内出现,她就开始给老梁打电话。那个时候,她谢绝一切病人。直到老梁的声音传到她耳朵里,她才放心。
老梁上夜班时,她会经常半夜醒来,等着老梁回来。
要是听说有煤矿出事,她会立即赶到老梁上班的那个煤矿,核实一下老梁的安危。
老梁被矿车撞伤腰后,有一年多卧床不起,生活不能自理。她就没日没夜地守在他身边。
“我都成残废了,你还年轻,嫁人吧。”老梁劝她说。
“残废不怕,只要你活着,就像个家。”她回答。
直到老梁从矿上辞了职,她的生活才正常起来。
“矿工的老婆都是这么过的,不信你随便打听。”老梁的妻子说。
“煤矿不再需要我们了”
尸体防腐剂的小广告到处都是,上面留有老梁的座机号码。有纸质的,也有用漆写在墙上、电线杆上的。
平日里,他就守在家中,等着电话打来。近几年,老梁的生意萧条了,三五天才会有一单给寻常死者打防腐剂的生意,和10年前一天一单甚至数单生意的时光根本没法比,尽管方圆几十公里的地方,只有他一个人有防腐剂的配方,“整个晋城也没几家”。
村里的大部分人住上了整齐划一的二层小楼。老梁的房子依旧是老房子。他的妻子依旧喜欢孵小鸡。他养的那条黑色小狗老是追赶刚孵出的小鸡,他就一直用棍子赶它。偶尔,他也会喝斥它一两句。
防腐剂就放在鸡窝下。有生意的时候,他带上防腐剂,背上人造革挎包,戴上墨镜,跨上摩托车就出发了。那辆很有些年头的嘉陵摩托车就停放在屋子外,用一块油布遮盖着。虽然他家没有围墙,也从来没有人打他那辆旧摩托车的主意。摩托车离合器不太好用了,经常挂不上挡。
他家周边的那些煤矿还在如火如荼地开着。可是4年多了,他没有接过一单煤矿的生意。要知道,前些年,老梁根本不用打广告,自然就会有煤矿的人找上门来。
老梁心里明白,煤矿的安全系数一直在提高:先是坑木支顶,后来发展到液压柱支顶,最后是工作面上全部打上液压顶。他还清楚,一些小煤矿其实私下里并不这样做,死人的事还是会经常发生的。
前段时间,当地有个煤矿发生矿难,老梁和老马了解到,遇难矿工还不少,可他们都没有被通知。几天后,老马是被一个死者家属叫去的,要他到河南焦作去把死者的遗体取回来。他们的雇主,已经从煤矿负责人变成了遇难矿工家属。当地煤矿不再用老梁和老马这些职业的煤矿敛尸工了。
这一次的转变,老梁知道原因:煤矿把尸体转移到外地,就可以制造出当地没出事或事态并不严重的假相。
转移遇难矿工遗体到外地的做法,在这里已成为公开的秘密。沁水一带遇难矿工的遗体,通常被分散转移到河南焦作、济源,以及山西的晋城、长治一带。自有那儿的人,为死者化妆穿衣。
三三两两的外地矿工到他家窜门的热闹场景也不见了。在那3间土坯房内,无论快乐的和沉痛的话题,都曾让老梁这个外地人感觉到亲切。但近几年,当地的小煤矿很少雇用外地人了,那支庞大的讨生活队伍陆续散了。一些人是自己离开的,而另一些人,则是变成骨灰,让别人带走的。
年代越往前,矿工的命越不值钱。早先死一个人赔几千块钱。再后来一些日子,可以拿到几万元赔偿金。如今,行情上涨到了百万元。不过,大部分死在这里的外地矿工并没有赶上这个好时光,他们大多被廉价地打发了。
留在此地的,只剩下老梁和老马们记忆中的一些故事。
偶尔,那些前来讨生活的新人跟老梁套近乎的时候,老梁会选择性地给他们讲一些。也只是偶尔,那个20岁的漂亮河南小伙儿还会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老梁没那份闲心讲故事了。他的3个女儿中,除大女儿在帮着妻子料理诊所外,其余两个女儿在上学,正是他花钱的时候,他得想办法赚钱。
老梁和老马也好长时间没见面了。他们曾是多年的搭档,共同见证过那些悲惨的场面。现在生意没得做,搭档也散伙了。
甚至,就连山西“煤老板”,或许也将成为历史。消息早就传出来,这个产煤大省要对全省的煤矿进行重组,多数小煤矿要关闭,或者被大煤矿兼并。老梁琢磨着,像他这样的煤矿敛尸工,到时恐怕就更没市场了。
“煤矿不再需要我们了。”这个中年男人还是憨笑着。
他抓起一把小米撒在地上,“咕咕咕”叫着,几只小鸡应声跑了过来。(记者 郭建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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