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贫困,“留守儿童”过早地体会到生活的辛酸和物质匮乏的压力。他们只能孤独寂寞地成长,享受不到来自父母的关爱和亲情。更现实一点儿,他们根本看不到知识将会给生活带来什么改变。学习成绩的好坏对他们来说,似乎已经没什么实际意义了。
“想读书吗?”
“不想。”
“那你想干啥?”
“学功夫,挣钱。”
面前这个虎头虎脑的孩子叫严鹏,湖南省岳阳市华容县万庾镇人,14岁,在镇中学念初一。自从父母1999年去广东东莞打工,他就一直和77岁的奶奶一起生活,是一名“留守儿童”。
严鹏并不想读大学,因为“成绩不好”——学功夫、当警察、挣大钱,这才是他的梦想。记者在采访中发现,在严鹏这样的“留守儿童”当中,有着类似理想,认为“读书没用”的还有很多。
“留守儿童”是指农村流动人口(其中80%左右是农民工)在户籍地以外谋生时,把其未成年的子女留置在户籍地而产生的一个特殊社会群体。具体而言,是指与父母双方或一方分离并“留守”在农村的少年儿童。根据国家统计局估计,目前全国15岁以下的留守儿童人数约有1000万人。
根据湖南省2004年年底的统计,该省农村人口为4320.02万,占总人口的64.5%。自上世纪70年代后期起,一些农民就开始外出务工经商。据湖南省劳动和社会保障部门公布的数字显示,2002年,全省农民工为525万人,其中,到省外务工的占82%。2003年,外出务工农民人数增加到736万人,2004年更是达到829.1万人,三年内增长了63.3%。
在成为全国劳务输出大省的同时,湖南省也相应地形成了规模达到数百万的“留守儿童”群体。该省曾有学校做过调查,父母双方或一方外出务工的儿童,约占在校学生总数的60%,其中父母同时外出的超过一半,并且呈增长趋势。
2005年8月,共青团湖南省委发起了一次对湖南省农村“留守儿童”问题的调查。该调查由团省委书记吴奇修牵头组成课题组,采用分层抽样的方式,选取了湘北、湘中、湘南、湘西的8个外出务工人员较多县(市)的16个乡镇,对“留守儿童”进行了问卷访问,并对部分监护人和学校老师进行了深度访谈。
本次调查共回收有效问卷1996份,内容涉及农村“留守儿童”的心理健康、行为发展、家庭环境、学校环境、社区环境、同辈群体等问题。近日,记者拿到了这份刚刚完成的调查报告。
对他们来说,“知识改变命运”就是一句空话
除了家庭经济压力得到缓解之外,父母出外打工给“留守儿童”带来的另一个影响,恐怕连这些家长自己都没有料到——看到没上过什么学的父辈照样能在外打工挣钱,留在农村的孩子们开始觉得“这书读不读也没啥区别”。
对他们来说,“知识改变命运”就是一句空话。
不久前,永兴县某中学一名女生擅自逃学,跑到长沙打工,还通过电话叫班上的三个女同学也一起去。面对老师的责问,她回答得很干脆:“反正读完书也是打工,还不如早点儿出去。”
调查发现,部分“留守儿童”已经陷入一种新的“读书无用论”,他们学习目的不明确,学习积极性不高,纪律涣散。只有33.6%的“留守儿童”目前最大的愿望是“提高学习成绩”,还有51.7%的人初中毕业后就打算“外出打工”和“做生意”。
至于学习成绩,本次调查中,认为自己“信心不足”和“没有信心”的“留守儿童”约占1/3,另有35.1%的人感觉自己在学习方面信心十足。然而学校老师和监护人却一致认为,“留守儿童”普遍成绩较差。
数据显示,有63.9%的“留守儿童”认为学习中最大的困难是“无人辅导”。研究人员发现,多数“留守儿童”较少受到老师的关注和器重,而监护人一般又没有辅导孩子学习的能力。面对学习上的困难,不少“留守儿童”采取消极的态度,甚至是自暴自弃,陷入恶性循环。
研究人员分析说,外出务工人员多的地区,多为老少边山穷地区,基础教育投入不足,硬件设施滞后,师资力量缺乏。在正常的教育管理之外,学校难以对数量庞大的“留守儿童”进行特别监管。由于缺乏全方位的监管引导,“留守儿童”极易放松对自己的要求,加上思念父母、担心受歧视等心理障碍,缺乏学习自觉性、上进心和自制力。还有极少数教师对他们缺乏耐心,施以责骂、挖苦、体罚等不当手段,致使他们对学校失去信任,逃学、辍学,过早流向社会。
团湖南省委一位参与调查的工作人员认为,与同龄的城市孩子相比,“留守儿童”显得早熟。“由于贫困,‘留守儿童’过早地体会到了生活的辛酸和物质匮乏的压力。他们只能孤独寂寞地成长,享受不到来自父母的关爱和亲情。更现实一点儿,他们根本看不到知识将会给生活带来什么改变。学习成绩的好坏对他们来说,似乎已经没什么实际意义了。”
父母外出打工时间越长,孩子的心理问题越严重
与他们的“读书无用论”给成年人带来的震撼相比,留守儿童的心理健康问题更让人心痛。今年5月上旬,记者随同调查人员到岳阳市几处农村采访时,对此有了切身的感受。
严飘,13岁,湖南省岳阳市华容县万庾中学初一学生。她的父亲1998年因肺癌去世,从此家里的经济条件每况愈下,妈妈迫不得已去东莞打工,至今已有4年。平日里,严飘由73岁的奶奶带着住在伯伯家。奶奶告诉记者,自打4年前严飘的妈妈去了东莞,她就变得越来越内向了,平时和奶奶、伯伯也不大说话,几乎没什么交流。偶尔接到妈妈打回来的电话,严飘也不怎么多讲话,常常是母女俩抱着电话哭成一团。
在万庾中学,记者通过学校广播找到了严飘——一个看上去清秀文静的小姑娘。坐在办公室里,她一直低着头,局促不安地绞着手指。没说几句话,她就红了眼圈儿,泪珠直往下掉。在随后近一个小时的交谈中,除了点头和摇头之外,她几乎没有开过口。
随行的团县委负责人说,像严飘这样极为内向的“留守儿童”毕竟是少数,但不可否认的是,由于缺乏父母的关爱,再加上经济条件差、生活环境不好等方面的影响,“留守儿童”承受着几倍于同龄人的心理压力。他们普遍存在孤僻、胆小等性格特点,容易出现偏执、冷漠、自私等不良人格特征,并且诱发一些心理和情感问题。
针对农村“留守儿童”的心理健康问题,团湖南省委的调查小组还特意做了一个专项调查。他们在8个县(市)的留守的初中生中随机抽取了666人(其中男生285人,女生381人),作为农村“留守儿童”心理健康分析的测试对象。
这一专项调查显示,57%的留守中学生存在轻微或轻微以上的心理健康问题,其中轻度心理健康问题的检出率为47.7%,中度为9.0%,重度为0.3%。研究人员通过分析还发现,这些留守中学生的心理健康状况往往与父母的打工年限有关,时间越长,孩子的心理问题越严重。
调查员在华容县某村见到了一名正在读小学二年级的“留守儿童”。让人感到意外的是,这个孩子见到调查员撒腿就跑。调查员一直跟到他家里,他竟一下子钻到床底下,说什么都不出来。双方僵持了近半小时,最后调查也没能进行。
这样的故事在调查中并不少见。宜章县某村一名留守的初三女生,把自己反锁在家,不去上学,并声称要去寻短见——原因是她不喜欢学校老师到家里“找爷爷奶奶了解情况”。还有涟源市某村的一名初中生,十几年来父母一直在外打工,最近才回来。长期以来,他从来不喊“爸爸”、“妈妈”,只有向父母要钱的时候才会和他们说句话。
调查报告认为,“留守儿童”正处于人生观、价值观形成的关键时期。在生活中有了委屈却没有一个合适的倾诉对象,久而久之,其人格表现或是攻击性较强,或是偏向抑郁。
突发性事件中,“留守儿童”几乎没有自救能力
调查中,最让家长和监护人觉得头疼的问题,就是“留守儿童”的安全问题。2005年,在湖南省涟源市荷塘镇的“5·31”特大洪灾中,有12名儿童死亡,其中的11个都是“留守儿童”。由于缺乏有效监管和教育,“留守儿童”对突发性事件几乎没有应变和自救的能力。
采访中记者发现,有一户“留守儿童”家门前有一个大水塘,油绿色的浮萍完全遮盖了水面,完全看不到水有多深。为了防止孩子下塘玩水发生危险,一到暑假,孩子的爷爷就带着他一起到地里去。爷爷在地里干活,孩子在田头撑把伞写作业。
像这样能得到祖辈有效监护的“留守儿童”并不多。调查报告认为,“留守儿童”自身在生理上没有足够的自我保护能力,心理上也缺乏防范意识,容易受到侵害,或者“学坏”。另外,由于大多数主要劳动力外出,一些不法分子往往趁机对“留守儿童”家庭实施不法侵害。调查所涉及的16个乡镇中,有13个乡镇的农民向调查员反映了这方面的事例,包括入室盗窃时打伤“留守儿童”,对“留守女童”进行猥亵、骗诱,企图拐卖“留守男童”等。
除了这些来自外部的伤害之外,部分“留守儿童”还面临着另一种“危险”——离家出走。“他们的父母都在城里打工,再加上城市生活的诱惑,他们中的一些人会选择离家出走的危险方式。”一位研究人员告诉记者,“糟糕的是,这些孩子在农村缺少管理和控制,这更加大了他们出走的可能性。”
针对“留守儿童”群体出现的一系列问题,研究人员分析说,在我国城市化的过程中,出现了大规模的农民工群体,这也势必产生同样大规模的“留守儿童”群体。
他认为,对每一个做父母的人来说,天经地义的义务和职责是,一方面,为子女提供必要的物质生活条件、教育条件、安全保障,另一方面,也应该给子女以父母亲情和家庭温暖,使其在情感、道德、行为、心理等方面健康发展。但是,在绝大多数外出务工农民工的家庭里,这两个职责是不可能同时实现的。
而这,已经是关系到数以千万计青少年能否健康成长的大问题了。
(据中国青年报;杨诗琪 洪克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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