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朝鲜要来中国公演歌剧《红楼梦》,颇不以为然,第一反应是不必看了。《红楼梦》是中国的文学经典,意蕴深厚,外人岂能演出味道?
作者“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直叹无人能解其中滋味。中国古典名著博大精深,编演绝非易事
有这种想法,并非自负,确也有些道理。第一,《红楼梦》是我国古代最伟大的长篇小说,成书时间距今数百年,跨过沧桑岁月触摸曾经的历史,实非易事,何况外人?
第二,《红楼梦》是文学经典,被誉为“中华民族五千年传统文化的最高综合”。作者自己在第一回明言: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作者的初衷与作品的“真面目”,迄今没人敢说真正弄懂。单就作品的主题表现了什么至今仍存争议,鲁迅有段名言专说此事:“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这样一部连本土红学家、红学粉丝及读者都见仁见智的作品,朝鲜人如何把握拿捏?
第三,《红楼梦》人物众多,情节繁杂,除去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等丰厚的人文内涵、诗化的艺术情境乃至复杂的思想意义之外,还有医卜星相、饮食建筑等方方面面的内容,如何删繁就简、精要提炼,如何在舞台上传神表述,具有艺术感染力,绝对是个难题。中国之所以迄今没有创演过歌剧《红楼梦》,不是不想演,实在是有难度。
半个世纪执着坚守,真诚敬业,对经典的敬畏与艺术创新成就一段文化传奇
但是这一次,奇迹出现了。中国的传统名著《红楼梦》被朝鲜改编成歌剧搬上舞台,并且来到红楼的故乡巡演,这在世界范围内是第一次。犹如一块烫手的山芋,朝鲜人用自己的演绎将其变得冷热咸宜。歌剧《红楼梦》由朝鲜血海歌剧团演出,5月开始在中国7个城市公演,先北京,后重庆,再长沙等,7月5日至7日又回北京国家大剧院收官。所演之处,反响热烈,观众给予高度评价。
观众的欣喜来自两个层面,一是技艺,一是精神。他们认为歌剧《红楼梦》歌美,舞美,景美。艺术上有精美呈现,演职人员的敬业精神质朴感人。
血海歌剧团是朝鲜著名剧团,艺术实力雄厚,演过歌剧名作《血海》、《卖花姑娘》。本次剧作所用的198名演员多为“80后”,他们大多毕业于朝鲜最高音乐学府——平壤金元均音乐大学。无论主角、配角,在朝鲜都是家喻户晓的明星。他们严谨内敛而又充满激情的演出,使舞台满目生辉,观赏性可圈可点。
作品仍以宝黛爱情为主线,忠实于原著,但情节更加简洁明了,叙事流畅,由于是用歌剧演出,形式又有突破。音乐基本采用朝鲜本土的民谣唱法,伴奏音乐采用朝鲜民族乐器为主,配合以西洋乐器的演奏方式,旋律流畅,充满浓郁的民族气息。演员的演唱形式不拘一格,美声、通俗、民族唱法异彩纷呈。作品的结尾部分更为凄美,剧情随着黛玉的香消玉殒、宝玉愤然离开这个“只知道追求富贵与功名的污浊之地”而达到高潮。舞台和背景制作几近完美,尤其是近3个小时的演出,平均每几十秒更换一次背景,创下了舞台剧中的换景之最,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
朝鲜艺术家的执着精神更令人感慨。这部作品是数十年几代人精心打造的结晶。上世纪60年代,朝鲜国家领导人金日成在中国应邀观看越剧《红楼梦》,同年越剧《红楼梦》到朝鲜访问演出,宝黛爱情故事在朝鲜流传开来。在金日成倡导下,朝鲜艺术家以民俗戏剧“唱剧”的形式改编并演出了《红楼梦》。近几年,为迎接“中朝友好年”,朝鲜现任领导人指示血海歌剧团对歌剧《红楼梦》进一步润色加工,去年9月在平壤公演后,观众好评如潮,迄今已演出近50场。
观看朝鲜的《红楼梦》时,你能感觉到演员们虽然年轻,但表演认真投入,一丝不苟,一招一式严谨讲究,富有韵味;朝鲜艺术家的吃苦敬业精神,也令人感动,那些速度极快、数量巨大的场景变换,并非依靠高科技手段完成,大多是靠演职人员的人工操作实现的。演员在前台表演,幕后也要时常出力。不少观众慨叹,五十年致力于一件艺术品的精心打磨,除了特有的体制保障之外,还要有面对时尚与诱惑,对艺术理想执着敬畏、不弃不离的坚守。没有远离功利、耐得寂寞、刻苦奋斗的精神实在难以做到。
演出之后,有观众评价:想不到在中国以外,居然还会有对《红楼梦》情节、人物把握得如此细腻的表演,堪称奇迹。一位外交人士称赞:“中国以外,不会再有其他国家能把《红楼梦》改编得这么好了!”
其实,朝鲜版的《红楼梦》还是有不少可商议之处的,甚至有一些明显的瑕疵,如果与中国老版的越剧《红楼梦》相比,歌剧《红楼梦》相差较远,但这一切似乎都被观众视而不见地忽略了,一迭声地热情叫好。这不光是对作品的表现力、也是对艺术精神的由衷景仰。
有这么好的文化资源,我们为何排不出这样的歌剧?朝鲜歌剧带来的不仅仅是艺术享受,还有诸多启迪
走出剧场,观众兴奋之余,也表达了对国内歌剧创作的质疑:这么好的作品,为何不是国产?
观众的质疑实际是对艺术创作的殷切期望。中国曾产生过《白毛女》、《洪湖赤卫队》、《刘三姐》等经典民族歌剧,如今国内舞台艺术创作的物质条件较之朝鲜可能更为优越,本应产生优秀之作。可是,近年来原创歌剧却少之又少,舞台演出大多是引进剧目。歌剧虽然不是大众艺术,但本土创作不应田园荒芜。曹雪芹的红楼梦在国内曾被改编成戏剧、电影、电视剧,唯独没有歌剧——我们很多经典文化资源没有被充分挖掘。
因此,这一问的背后还埋伏着诸多的问号:当我们忙着引进剧目之际,或者带着精心编演的西洋歌剧去海外巡演时,是否想到如何以鲜明的民族特色和时代精神打造中国新的艺术形象?换句话说,当我们眼光向外开放吸纳之时,是否虔诚地将身子俯向自己的文化家园,对传统经典给予足够的重视和开拓了呢?这一切需要眼光,需要功力,我们的功力够了吗?当“花木兰”等民族文化元素被国外成功运用,又返销回来,包括此次朝鲜向我们输出的《红楼梦》,我们的文化自信和内视力是否需要进一步提升?此外,当面临物质繁华的诱惑时,我们是否还能够坚持艺术操守,甘于寂寞,坚守理想,甚至几十年一如既往,不改初衷?当艺术创作过多追求大场面大投入,过分依赖高科技时,我们是否真诚地回想过艺术本质、艺术规律究竟何在,想象力与激情失落于何方?
毋庸置疑近年来我们创作了大量的优秀作品,有民族特色,中国气派,时代气息,许多作品成了保留剧目,文艺创作的繁荣与发展令人欢欣鼓舞。但朝鲜歌剧的成功还是给红楼大国上了生动一课,带给我们诸多启迪:尊重传统又不拘一格;遵循艺术规律,集中优势资源打造精品;耐得寂寞,远离功利;真诚敬业,精益求精——创作不只是资金投入,更需要精神投入。
我们可以欣喜于中华传统文化在世界的传播力、影响力,但必须对自身的经典文化怀有敬畏和景仰之心,必须以开拓的勇气打造带有鲜明印迹的“中国作品”。
朝鲜已经结束了在中国的演出,载誉归去。朝鲜艺术家的功力与定力、敬畏与激情,值得我们回味。《红楼梦》是中国人引以为傲的文学巨著,这骄傲,应在新的时代有新的光景。
本报记者 刘玉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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