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料图:2003年,为了响应国家“大学生志愿服务西部计划”,陕西省西安市400余名应届高校毕业生自愿到贫困县的乡镇从事为期1-2年的志愿服务工作。2003年11月12日,记者随西安工程科技学院校团干部和学生代表一起来到陕西泾阳县对该校志愿支西的三名学生进行了采访和慰问,走近三名学生的生活世界。 中新社发 李建刚 摄
从空中楼阁走向柴米油盐,这群理想主义者们发现,一切都和想象不一样。
他们是加入国家“西部计划”的大学生志愿者。他们决心来到基层大展拳脚,却发现自己成了“打杂的”;他们拿出自己的补贴想搞助学,却惹人非议;他们想凭借优惠政策保障就业,却不知道政策还悬在半空中。
七月似火。金灿灿的玉米收割了一茬又一茬,志愿者们服务期即将结束,他们的感觉却是“被撂了荒”
耿筱费了好大劲才考上广东一所著名高校的公费研究生,随后却做出了一个所有人为之诧异的决定——她不想读书了。
2005年5月8日,耿筱宿舍的楼道宣传栏里,多了一张蓝色的大字海报:“到西部去,到基层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那一刻,这个23岁的广东女孩动心了。她出生在一个“慈善”家庭,尽管家境并不宽裕,父母还是收养了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她是个多愁善感的文学青年,常常是别人讲得正激动,她的眼圈就红了。在报纸上认识“希望大使”陈凤霞的那年,耿筱才13岁,从那时起,她成为一名志愿者的情结便挥之不去。
虽然她并不能确定,如果放弃了这次研究生就读资格,一年后还能否入学,但她更担心的是,“如果错过了这次,以后大概再也没有机会了”。
两天后,她报名参加了当年的“大学生志愿服务西部计划”(简称“西部计划”)。
“西部计划”是从2003年开始实施的。团中央每年面向全国选派约1万名左右高校毕业生前往西部,开展为期一年或两年的“支农、支教、支医”的志愿活动。每年7月,在确定自己的服务县和服务岗位以后,分散在中国各大高校的志愿者先在本省集结,然后拎着大包小包,如同40年前的知青,坐着火车,浩浩荡荡奔赴四川、西藏、新疆、广西等地。
“这是我见过的最挤的火车。”年年都坐春运火车回家的2008级志愿者马荒原说,“人太多,车都要开了,还有好些志愿者没能挤上去。”
志愿者大多是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有人决心改变西部、实现人生价值;有人试图锻炼能力、增加工作经验;也有家住大山沟、要烧饭得先砍柴的——他们希望能让和自己同样出身的孩子“过上好日子”。也有挂了五六门功课没法毕业的;或者冲着加分政策、要考选调生考公务员来的人——国家规定,凡是合格志愿者,报考西部地区公务员时笔试成绩加5分。
在路上,他们开始想象那些陌生的世界。2006级志愿者丁媛媛填报了广西的支教项目,服务期两年。她想象着“自己会住进一间破烂的瓦房里,虽然可能漏雨,但一抬头就能看到满天星星。”
所有前进的动力在于“想象”。没有人知道,“西部”究竟是什么样子。
“社会主义接班人改造”
志愿者们朴素的理想主义,是在临行前的集训中迅速膨胀的。
2008年7月19日,雨天。《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来到广西师范学院的志愿者培训现场。这天下午的演讲题目是《IQ+EQ+?=成功人士》,两个篮球场大的会场里,演讲者的分贝很高、语速很快。600多名志愿者听众里不停爆出掌声,盖过了窗外的雷鸣。
“白天讲,晚上也讲。几乎每天都在做先进榜样、先进事迹的宣传。”马荒原说,“好像一场社会主义改造,要把我们变成接班人。”
志愿者年年不同,培训课程年年相似。一个个典型案例,融入了一届又一届志愿者的心里:小A放弃了所有休假日,走遍了广西东兰县147个村子,走访了1500多户贫困生家庭;小B为贫困地区引来了110万投资;还有小C救起了溺水女孩,被其家人要求当女婿……
大部分刚迈出象牙塔的大学生越来越坚信“有志者事竟成”,但也有人觉得疲惫,私下发出不和谐的声音:“讲的全是好话,好像你奋发图强了,就一定能功成名就。”
“过来人”对这种培训的体会更深。“像搞传销一样,在洗脑。”2006级志愿者丁媛媛说。两年前,她的感受截然不同:“当时激情澎湃,发誓一定不能输给那些榜样。”
挺进西部之前,还有一项重要的程序——彩排。
2006年7月27日,丁媛媛“彩排”当天,电视台来了专人指挥现场。“有人模拟领导,上一届的优秀志愿者上台去,数到一定秒数再下台,鞠躬敬礼的时间都要安排好。”丁媛媛回忆道。按照服务地点,志愿者们分成不同方队,领头的人要挥舞红色大旗,必须整齐划一。服务队的车也要预先排好,先走的那个队要和模拟领导一一握手,后边的人就不用了——这样可以走得快些。
“志愿者又不是演员。”丁媛媛在台下偷偷笑出声。
出征当日,鼓乐喧天。载着丁媛媛一行的大巴车颠簸在石子路上,他们的目的地——广西壮族自治区天等县,变得越来越清晰。
“我们就是一帮打杂的”
国家级贫困县天等县位于广西壮族自治区北部。2006年7月,丁媛媛去的时候,整个灰蒙蒙的县城还没有公交车,大街上跑满“三麻仔”(电动三轮车)。
当她还在脑子里构建山区的小学图景时,听到团委的安排:“林业局,丁媛媛!”
“去林业局干吗?”这位英语专业的毕业生跑去核实单位。这并非她一个人的困境——大约八成志愿者都碰上了服务意愿被调配的问题。广西艺术学院的几名学生,“学油画的、学设计的去了交警大队,学声乐的去了经贸局,学版画的去了扶贫办”。
对这样的安排,天等县分管西部计划的县委副书记秦达俊对《中国新闻周刊》解释道:“我们考虑到交警行业是窗口行业,但现在给人的印象是勇气够了,形象方面差点。艺术学院学生的加入,会对这个行业有很大的改进。至于林业局嘛,有很多项目需要翻译成英语,让外国人看到,才能让外国人投资。”
但从丁媛媛坐进办公室那天起,从未见过那些洋项目。她说自己每天无非“扫地、端茶送水和跑腿”,最经常的是拟文件,拟好稿送到别的单位。如果错个标点符号或者格式方面出现问题,又跑回原单位重办。
这位通晓英文的女孩或许忽略了一个问题,“老师需要用本地土话才能教孩子”,天等县团委工作人员说。另外,在山区的学校,“志愿者中途如果考研、考公务员请假,这段空当也不利于学生的学习”。所以,像丁媛媛一样填报了“支教”的志愿者,又被调到了其他需要文秘工作人员的单位。
何况,在整个广西乃至西部地区,写公文、在电脑上敲敲打打并不是县级机关人员的特长,所以最受欢迎的是中文系和计算机系的学生,其他学生的用途也大抵如此。“某些学工程的、学水利的,会被安排下乡,但这里也许并不需要我们。”丁媛媛说,“我们就是一帮打杂的。”
“有上级领导来检查时,党政办要负责接待。有时候后勤人员不够用,我还要进厨房帮忙洗碗筷、切菜,已经历过五六次了。”一位在交警大队工作的志愿者说。
模样乖巧的女生还可能担上另一项任务:陪酒。耿筱和丁媛媛都曾作为“天等县的骄傲”,被拉去陪过不知姓甚名谁的上级单位,“吐得昏天黑地”。
天等县团委书记农雪梅表示,确实偶尔会有让志愿者“应酬”的场合:“正因为把志愿者当成我们的一分子,所以让他们参与我们的活动。”比如,禁毒宣传、征兵宣传和防艾宣传时,志愿者总会斜挂鲜红的“天等县青年志愿者”的礼仪肩带,上街发传单;耗资470万元的休闲娱乐广场天椒广场落成前,县政府旁边的天福大酒店搞装修,也要了几个志愿者过去帮忙;一年一度的辣椒节,志愿者负责舞台布置和5000条板凳的安放工作。
在农雪梅眼里,县委对志愿者是非常重视的。“每年县政府都会拨3万元为志愿者作为全年的活动经费,作为一个国家级贫困县,尽力了。”
目前,天等县团委只有3名工作人员:一个书记、一个年年换的副书记、一个主任。工作超负荷运转到最后,顾得上的只有“志愿者就业跟踪”了。而他们的“放羊”态度,也为志愿者不满。“我们对西部计划的感觉一个字,累。”天等县一位官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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