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就拿230厂开刀”
父亲没有去科委机关上班。这个新上任的国防科委主任直接下到了七机部所属的230厂,他在这里蹲点试验。由此,展开了他历时8个月的对国防科技和国防工业领域急风暴雨般的整顿。
在这之前,他做了一件事,连续开了几天的座谈会。从他们反映的情况中,父亲得到的印象就一个字“乱”!乱在组织、乱在领导、乱在秩序,我国唯一的从事运载火箭研发的七机部,整个乱套了,失控了。自“文革”9年来,五花八门、大大小小的派别组织不下几百个,他们分别夺取占据了下属各研究院、所、厂、办、局、校的实际权力。总起来又形成两大派,两派各自有后台,有队伍,派系内相互支持、帮衬、依存、声援。“三结合”时都堂而皇之地进入了各级领导班子。
他们说,周恩来总理接见七机部造反组织代表达37次之多,创下了“文化大革命”中的吉尼斯纪录。他把两派的头头召集在人大会堂,号召两派以大局为重,联合起来,规劝他们,在大批判的同时,也把生产科研搞上去。一国之总理,为安定一个部门,居然如此煞费苦心,可谓旷古奇闻。这些家伙之所以嚣张,还不就是因为有后台。动不动,江青、王洪文、张春桥就代表伟大领袖毛主席来看望革命小将了。周恩来的苦口婆心无疑与虎谋皮……
父亲听后,提了两个问题:
一是,关键性的卡脖子的环节在哪个单位?二是,闹得最凶的派性头头在哪个单位?
答复是:都在230厂。
230厂,是开发研制陀螺仪的单位,控制导弹平衡最核心的设备出自于它。
230厂的造反派头头叫舒龙山,也是七机部三结合领导小组成员,这个人造反起家,上挂王洪文,下联七机部最大的造反组织“916”。
父亲说:“好!就拿230厂开刀。”
第一次到230厂讲话,那场面就像“列宁在1918”
第三天,他就带着他的小分队来到了一院下属的230厂及配套的13所,开始了他后来被人们戏称为是“1975年七机部大地震”的整顿工作。
父亲说:“叶帅交代我的任务是要尽快拿出东西来,这是专委的决心,也是中央的决定。完成任务,230厂是核心,解决得好,武器就上天了。我就是要从这里打开突破口,以点制面,以点带面,横扫整个七机部!”
遗憾的是,我没有能够亲眼目睹他当年大战七机部的场面,但从许多亲历者的叙述中,我仍能感受到那一幕,惊心动魄!
科委科技部综合局局长陈保定,当时的小分队成员,1991年9月10日他对采访他的军报记者说:
“一进大院,就是大字横幅:‘张爱萍,你来干什么!’‘不许以生产压革命!’很明显,他们也大有来头。在一幅‘张爱萍滚回去!’的大标语前面,他抄起手杖,稀里哗啦地扯个粉碎。在进厂的马路上写着一行大字:‘张爱萍,你从哪里来,还滚回哪里去!’张爱萍说,就这样欢迎我吗?那我今天就要踩着你走进去!
“这哪是工厂啊!院内一片混乱,研究室连口水也没有。”陈保定继续说:“科研生产就不用说了,有个车间百分之七十的千分尺都不合格,怎么生产啊?什么都是两派,一天到晚就是搞夺权和反夺权,各派内部的控制也很厉害。动不动就是大批判,谁不听他们的,就揪斗。从德国回来的专家姚桐彬就被他们给弄死了,是活活打死的。其他专家打扫厕所的干什么的都有。
“地下室是全封闭恒湿恒温无尘车间,一下去,就竖立着一根一米多高的大冰柱。首长说,天下奇景!到底是搞尖端,钟乳石长到工厂里来了!房顶滴水,有人找来顶草帽给首长戴。他说,这个办法好,以后大家都戴草帽上班吧!……垃圾成堆,汽车进出都是在垃圾上跑。马路都挖断了,你修好了,他又挖开,说是要从工厂把暖气接到猪圈去,猪也需要取暖。厕所的水从五楼淌到一楼,根本找不到人。”
父亲回忆时,我把上述这些说给父亲听,他说:“就一句话,惨不忍睹!”
3个月后,父亲向军委—国务院联席会议汇报。记录摘要:
张爱萍:作为战略核武器研制生产的核心单位230厂,实际上已经完全瘫痪了。4个车间1000多工人,只有4%在岗,96%的人已不来上班了。工人们说他们是8923部队,以后又改叫8200部队……
邓小平插话:什么意思?
张爱萍:这是工人们的话。8923,就是上午8、9点上班,下午2、3点下班。后来干脆上午8点、下午2点来,点个卯就走。一位女工对我说:这几年我们是在吃社会主义!拿着国家给的工资不干活,公家的东西想拿就拿想砸就砸,这在哪个社会能行?这不是吃社会主义吗?
邓小平:吃社会主义?这个话概括得好!
申丙辰(工作组成员)插话:工人们说了,他们这里只剩下两项制度,一是开饭制度,二是发工资制度,其他的全没有了。
父亲自1967年3月就被隔离,当目睹了这一切时,他斩钉截铁地说: “七机部的问题,千条万条,我看就一条,恶人当道!”
“什么革命造反?什么保卫毛主席?什么反修防修?都是乘着天下大乱,打着毛主席的旗号,拉自己的山头,占山为王,称霸一方。不拿掉这批派性头头,就无法实现天下大治,就无法伸张正义,就什么事也做不成,就永无宁日!”
陈保定说:“张爱萍一来,旗帜鲜明。他讲了两条:一是发动群众,造起舆论,批倒派性;二是组织解决,釜底抽薪。釜底抽薪,就是把靠造反起家、专搞派性的造反派头头,如舒龙山这种人,坚决解除他们的职务。230厂是舒的老巢,张爱萍就是到他那里去演讲,他在全体大会上说,我来,就是来快刀斩乱麻的!张爱萍的魄力、胆识和他大刀阔斧的作风,真正使我开了眼界。”
陈保定接着说:“3月27日的讲话是到230厂的第一次讲话,几乎所有的人都来了,把一个大车间挤得满满的,窗口外都挤满了人,有的人还上到天车上。他边讲、边听、边回答下面群众提的问题。台下不断地鼓掌……那场面就像‘列宁在1918’。”
“他讲话从来不用稿子,念稿子哪有煽动力?开始我们按惯例给首长准备好了稿子,他看了一眼说,你们照着念不就行了,还让我讲什么!吓得我们都不知说什么好。他从兜里拿出一张台历纸,一讲就是两个小时。”
“他说,同志们,现在我是没有好话讲的,我想讲一点坏话。你们这个地方,讲这个派、那个派,说穿了,就是乘着‘文化大革命’捞取个人的名誉、地位、权力,我现在在这里就警告这些人,该猛醒了!我看广大群众、广大干部都是好的,只有你们这些派头头是坏蛋!
“会场上响起了暴风雨般的掌声。‘文革’这么多年了,有谁敢讲真话的?像他这样在大会上公开骂造反派头头是坏蛋的,还是第一次。人们钦佩他的胆量。”
他骂得是够难听的:“把我的专家、工程师都搞到哪里去了?统统找回来!那些狗屁不通的王八蛋,占着人家的位置,蹲在茅坑又不拉屎,还不都撵出去!”
“同志们,我们必须整顿,而且一定要整顿。不按国家和人民的利益做事,我就要管!如果说你是玉皇大帝,我也要请孙悟空把你搬下来。我就不怕牛鬼蛇神、跳梁小丑。对这类东西,一句老话,何足道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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