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俘
1945年,8月9日,早晨。“满洲国”“首都”新京,伪皇宫。
侄子爱新觉罗·毓嶦刚走到“同德殿”门口,就看见溥仪拉着福贵人,慌慌张张钻进了殿前的防空地下室。毓嶦还感到奇怪,突然听到城里响起了刺耳的空袭警笛声,南边远远的地方火光一闪,接着传来了不大的爆炸声。他向南张望,听到头上螺旋桨声扑扑拉拉地向北而去。
1945年8月6日,美军在日本广岛投下第一枚原子弹;8月8日苏联红军对日宣战,发动代号为“八月风暴”的军事行动,宣布出兵中国东北。
8月9日下午2时,日本关东军高参吉冈安直来到溥仪的办公室,一反往日盛气凌人的常态,消沉地告诉溥仪,几千辆苏军坦克已经越过“国境”,预计次日即将到达“首都”新京附近。时间紧迫,要求溥仪立刻撤退。关东军打算带着他据守通化,走之前还撂下一句“要做好战败自杀的准备”。
“溥仪的作息时间表全乱了,”毓嶦说,“我见他一清早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内廷里东一头、西一头,漫无目的地看这看那。”
整个伪皇宫都开始紧张地为逃亡收拾行装,而溥仪更是成了惊弓之鸟。他有一本每天做功课摇卦用的《诸葛神课》,在装箱时不小心被红药水染红了一角。溥仪认定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红色是流血的象征。他因此大为烦恼,认为是不吉之兆。然而,此刻溥仪认定的血光之灾,却不是大兵压境的苏联军队,而是与他朝夕相处的日本关东军。他害怕日本人在倒台之前的最后的一夜,会把他杀掉灭口。
1945年8月11日晚,溥仪在伪满洲国皇宫的日子走到了尽头,这座让溥仪曾经寄托了恢复大清基业无限幻想的伪皇宫,也在兵荒马乱之中,成为了一片废墟。溥仪等一行人从火车东站上车了,火车装载着伪满洲国最高统治集团一路疾行,经吉林、梅河口奔向通化。预备在通化大栗子沟暂避,再作打算。
“连一顿正经的饭也吃不上了,别说他当皇帝的时候正餐起码要48道菜,现在是一道不到了,”毓嶦回忆说,“只有特殊给他呢,做了一顿面片儿吃,实际就是糊涂汤。而且做片汤也没擀面杖,只有随便找了个空酒瓶子擀的面,其他的人还吃不到。”
逃亡的第5天,心神不宁的溥仪终于从广播中得到了不愿意听到的消息。8月15日,日本天皇裕仁通过广播发表“终战诏书”,正式宣布日本无条件投降。这让溥仪大为惊慌。“他害怕日本人说他现在没用了,对他下手、下毒手。”毓嶦回忆说,“过去是叫什么‘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他就怕完了日本把你消灭,特别害怕这个。”
听闻战败消息,溥仪马上站起身来,当着众多日本人的面,冲着东方跪下,一边磕头,一边自颊其面,念念有词喊道:“我对不起天皇,我满洲国没能帮助你太平洋圣战,事已至此,这是我的罪孽,我满洲国没帮上。”
当天晚上,溥仪颁布《满洲国皇帝退位诏书》,第三次宣布“退位”。第二天,溥仪带着弟弟溥杰、侄子毓嵣、毓喦、毓嶦等人组成九人“亡命团”,打算乘坐小飞机到沈阳后,换乘大飞机逃亡日本,而将婉容、福贵人等人抛弃在大栗子沟。
8月16日中午,溥仪等人正在沈阳机场休息室里,忽然听到一阵震耳的飞机马达声。往外张望,见几架苏军飞机降落,一队队手持冲锋枪的苏联士兵走了下来。不一会儿,机场上到处是苏联军人。
当天,苏联红军宣布,在沈阳机场俘虏了“满洲国”皇帝溥仪。
溥仪在沈阳被苏军俘虏一事,一直以来有诸多猜测。在若干年后,溥仪回想当初的沈阳机场的一幕,怀疑他的被俘绝非偶然,而是已经宣布战败的日本关东军与苏联红军达成的秘密交易。而对于当时的溥仪来说,他考虑的唯一问题就是活下去。他幻想着也许留在苏联是他逃离日本人的最后机会。
随后,苏军飞机押送着溥仪,飞行了5个小时之后在苏联境内降落,此时已经夜幕降临。
“到了晚上天都黑了飞机才落下来,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九人亡命团中目前唯一健在的毓嶦回忆说,“渴了,没有水啊,那时候溥仪喝的也不知道是自来水,还是地上打的水。他喝得还特别香;坐在飞机上吃那黑面包,苏联做的黑面包,黑糊糊的;哪有什么菜啊,美国罐头,美国罐头猪油。这一抹猪油,这抹一块黑面包,这俩抹一块吃下去。我说这是此一时彼一时,想当初喝香片,现在喝凉水,吃的黑面包、猪油。”
由于语言不通,此时溥仪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突然,一行人被黑暗中一个陌生的中国人声音吓得大惊失色。
“下了车,旁边有个军人说用中国话问,有人要解手吗。溥仪一听中国人说话,魂飞魄散,以为自己被交给八路军。其实哪有八路军,那个人是一个华裔的苏联军官,会说中国话而已。”
惊魂未定的溥仪以为自己死期已至,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待着对自己命运的宣判。
“彩云秋后治”
1945年8月21日,早晨,苏联赤塔。
“满洲国”总理大臣张景惠今天见到他的这位“老朋友”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索性一句话也没有说。
在长春被苏军逮捕时,苏联人问张景惠,是不是很久没有见到你们的皇帝啦?想他吗?没关系,很快你们就可以见到他啦。很快张景惠与各部大臣等若干高级官员被押送到了这个收容所。皇帝、大臣,“满洲国”的最高统治集团,竟然在苏联的异国他乡再次聚首,这有些荒诞不经的一幕仿佛是历史跟他们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只是如今,早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君君臣臣”。甚至更多了一些冷漠,曾经的“王侯将相”,如今也是各怀心事。
“下边伪满的大臣根本不跟溥仪见面,见到溥仪我叫你什么,你叫我什么?我还叫你皇帝陛下?现在都不是,现在咱们都是俘虏,谁叫谁去!”毓嶦回忆说,“张景惠拿木头做了麻将,和军部大臣、教育大臣和农业大臣四个人凑一桌,天天打麻将;日本人就爱打扑克牌、下围棋;王之佑(伪满官员)会说书,现编现讲,一天讲那么个二三十分钟给大伙听听,今天大破什么镇,明儿讲大获什么岛。爱干什么干什么,没人管。”
与伪满大臣的冷漠不一样,侄子毓嶦和皇室家族的其他族人们对这位同为“战俘”的溥仪依然尊敬有加,“我们这几个人伺候他,小奴才,死心塌地的。他吃饭,我们上食堂去,把这饭拿个盘给端回来,端到屋里边,他一个人单吃;喝水,我们拿壶给他打开水;衣服给他洗,铺铺床、叠叠被,也还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末代皇帝在红色的苏联并未受到太多的刁难。相反苏联方面还在衣、食、住、劳动方面给予了溥仪优待。他们特意为溥仪安排了单间居住,甚至还配备了佣人帮助溥仪料理起居。苏联人在溥仪的住处里摆放了不少红色书籍供溥仪“学习”。斯大林、列宁,对于这些陌生的名字溥仪没有一点兴趣。他的侄子毓嶦看到好奇想翻一翻,被溥仪白了一眼。
“什么斯大林、列宁,哪知道啊?那会看到书才慢慢知道,瞧见挺新鲜的,没接触过,”毓嶦回忆说,“我想瞧瞧列宁长什么模样、斯大林是怎么回事,就翻翻书。溥仪看到我翻书,一脸不高兴,还念呢,学共产主义党,学共产党的书了,你不是造反了!”
溥仪的特权甚至延伸到了马列主义思想和联共党史的学习课堂上。几个侄子为他单独放了一个大一些的椅子,让他坐得更舒服一些,还要沏上茶;领头读报、读书的人还得首先向他报告,他点了头,才可以开始学习。
熬过了每天例行的学习,算卦可以说是溥仪的一点可怜的精神生活。“他在屋里头算卦,我们在门口得看着,放哨。”毓嶦回忆说,“跪在床上算卦,拿着铜钱,哗啦哗啦在那摇晃。苏联兵来了,他就把钱收起来在那坐着,假装没事。苏联兵一看没事,走了。他就接着算卦。”
早晨算得好卦就有了希望,得到了安慰,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不得上吉之卦,决不罢休”。这点希望和安慰似乎只是当日有效,因为第二天又重新算起来,而昨天的希望和安慰都已经破灭了。
溥仪一直密切关注着中国国内局势的发展。随着国民党军队的节节败退,溥仪越发感觉到自己未来的处境不妙。“那一天他算了一卦,那卦写着‘彩云秋后治’”,毓嶦回忆说,“这秋后的话,不可能有什么好消息。他就整天净琢磨这些个。”
这天,溥仪作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给斯大林上书,要求留在苏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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