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1949-1992)遗像
大约是1982年的六七月间吧,路遥回延安。他这次有一个事情,就是见他的四弟王天乐。由于路遥自小过继到延川,所以与长在清涧的四弟从未见过面。父亲说了,你哥在西安成事了,你去找他。这样王天乐便给路遥写了封信。路遥回信说,让弟弟下延安等他。
路遥在延安找王天乐,找不着。原来,王天乐下来后,在延安东关大桥的劳动力市场当民工。路遥问我,我说见过一次,后来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后来访问了很多人,结果在陈泽顺那里探到一些消息。泽顺说,西沟有一户人家圈窑,雇天乐给背石头。这样,路遥在西沟半山上,找到穿个红背心,正在背石头的天乐。“我亲爱的弟弟!”抱着王天乐,看着这三面将要圈起的石窑,兄弟俩抱头大哭。
后来在延安饭店五楼,开了个房间,路遥听天乐讲他的故事。天乐那时候还不叫天乐,叫猴蛮,天乐这名字,就是路遥给起的。兄弟俩关在房里,路遥听这个陌生的弟弟讲他的苦难和屈辱。讲者哭,听者也哭。讲了三天三夜。讲完后路遥说:我要把你的故事写出来。
路遥背了个大包,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到甘泉去写。甘泉文化馆有个作家叫张弢,招呼他。两个月以后,他背着个大包,包里装着厚厚的一沓《人生》手稿,又回到延安。圆脸整个瘦了一圈,人精神恍惚。他对我说:中国文坛有一件大事要发生了!
那天晚上,月光照得延安城如同白昼。路遥、王天乐和我,顺着街道从北关走到南桥,又从南桥走到北关。整整走了一夜。路遥谈到他的初恋,谈到《人生》中的主人公叫高加林,为什么叫高加林呢?当年,一个孩子曾经热泪涟涟地望着夜空,因为当晚有个叫加加林少校的人正飞向星球,所以这孩子如今把他的作品主人公叫“高加林”。
路遥还说,《人生》中用了我的诗,“我是一只生着翅膀的大雁,自由地去爱每一点蓝天……”你不会告吧?我笑着说不会。路遥说如果你要告我,我就说这是黄亚萍抄了高建群的诗,送给高加林的,与我路遥无关。
上面是我知道的路遥写《人生》的一些情况。下面说说写《平凡的世界》的一些情况。
大约是1985年清明节前后,路遥给我打电话,要去实际踏勘一家煤矿,为长篇动笔前做准备。这样我陪他到黄陵店头煤矿。天冷极了。煤矿老板叫陶家山,找了件棉衣让路遥穿上,在店头呆两天,然后回黄陵县城。
在黄陵轩辕宾馆,路遥说在长篇动笔前,需要找个朋友,做听众,帮他把人物和故事圆满一遍。他说这是长篇小说创作的一个诀窍。这样,我便与他在轩辕宾馆关起门来,谈了三天。
记得最初的时候,这部洋洋百万言的长篇还不叫《平凡的世界》,路遥说,共分三部,第一部叫《黄土》、第二部叫《黑金》,第三部《大世界》,然后总的名字叫《走向大世界》。他后来是如何将这部名著改成《平凡的世界》这样既大气又朴实无华的名字的,我就不知道了。
《平凡的世界》出版时,扉页上那张路遥夹着个大笔记本,戴着个黑框眼镜的照片,就是那次在黄帝陵轩辕手植柏前照的。拍照片的是黄陵诗人,在县城开照相馆的任宗耀。
后来(大约是1986年8月),路遥在吴起县武装部写《平凡的世界》时,我去看他。疲惫、恍惚、孤独,像一个被世界放逐的人一样。他对我说,他的同学在县武装部工作,给他腾了一个窑洞。他说想洗澡,这地方洗不成澡,半个月没洗澡了。
再后来(大约是1987年),路遥在延安宾馆写作《平凡的世界》时,我去看他。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脸病容。他愁苦地望着我说:能有人替代我多好呀!接着叹息一声说,瞌睡还得眼里过。然后,又对着桌子上几尺高的写好的稿子说,也许会是一堆废纸吧!
记得他给宾馆的墙上画了许多的道道。他说,每天写五千字,然后画一个道道。说完,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个一个道道地数,看写到多少万字了。
在路遥十五周年忌日的时候,谨以以上的文字,作为对一位兄长的悼念,作为对新时期中国文坛一位重量级人物的悼念。他对文学的献身精神,他对自己卑微的贫贱的命运的抗争和挣扎,他所塑造的诸多文学形象,已经超越文学的范畴,从而给今天以及以后的陕北儿女以精神的感召。
前几天我去中央电视台,听他们说,正在酝酿将路遥的《人生》拍成一部大型连续剧,导演是刚因《牵手》、《诺尔曼·白求恩》而获得“五个一工程”奖的杨阳。我鼓掌说,好极了。(作者:高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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